连续数日,斛律尚与孙长翎谈马论武,相见恨晚,常常欢饮达旦。
    赵秉文与斛律锋白天骑马、夜间练武,斛律兰则是兴致勃勃在旁观看,三人年龄相若,在一起厮磨没两日便熟稔起来。斛律氏族历来敬重勇士,斛律兄妹那日亲眼瞧见赵秉文独斗群狼,本就对赵秉文甚为佩服,连日相处,更发现他善良持重,重情重义。而斛律锋性格直爽,不拘小节,斛律兰聪明伶俐,惹人喜爱,三人性情相投,感情日笃,后来每日更是形影不离。只是斛律兰偶尔捉弄起人来,令赵秉文哭笑不得,大呼头痛。
    这晚,赵秉文教斛律锋练完一趟罗汉拳,瞧着夜色如水,距睡觉也还有些时辰,便欲再乘马驰骋一番。斛律兰撇嘴道:“赵大哥,你骑术已很好了,虽比我哥差些,但寻常人绝不及你,你这么辛苦做甚么?”
    赵秉文道:“我以前读书时,对冠军侯霍去病的事迹极为神往,总想着‘会当骋沙场,马革裹尸还’方显男儿本色。如今遇到斛律兄这般骑术,怎好错过?”心中却想:“学好骑术,他日去寻亦萱妹妹、为父报仇,也能快上不少。”
    斛律锋用力搂住赵秉文肩膀,对斛律兰道:“嘿,秉文兄弟这几日来进展神速,将我教的骑术要领尽数学会了,只怕再过几年便能追上我了。”
    斛律兰忙上前扯住赵秉文右臂道:“赵大哥既已骑得这般好,不如今晚歇息歇息,我们去湖边玩耍罢。”
    赵秉文有心不去,但拗不过斛律兰,三人便结伴朝湖泊方向而去。
    来到湖边,只见皓月当空,照在湖面上银光如镜,偶尔一阵轻风拂来,波光潋滟,令人心醉。斛律兰得意道:“怎么样,赵大哥,这湖边的景色美罢?”赵秉文赞叹道:“恍如仙境。”
    三人沿着湖边赏景游走,赵秉文忽然问道:“斛律兄,前几日我便发现,湖东还有百余座毡帐,不知是甚么人在用?”斛律锋道:“秉文你有所不知,我们高车国有袁纥氏、斛律氏、狄氏等六大部族。其中袁纥氏最得高车王信赖,那里驻扎的便是袁纥稚将军的军队。你瞧中间特别大的那座,是高车王的毡帐。”
    赵秉文有些诧异,问道:“高车王为何不在王城,反倒来这草原之上?”斛律锋道:“你这便问对人了,寻常人绝不清楚其中的缘故。我有位堂兄叫斛律光,年纪虽轻,却文武双全,尤其善射,随我大伯在东魏军中做都督,很受朝廷重用。去年他来探望我爹时,曾说过北方的柔然国近些年来与我们高车国交战,原本两国还互有胜负,但这两年柔然国多次获胜,高车王城也被占了。前些日大王率军来这里时,国师虽称是巡游狩猎,但我爹私下说必是前方大败,大王才退到这里的。”
    赵秉文低低叹了口气道:“原来不止大梁,连这里也是战事纷起。”说罢,转而环视湖泊美景与不远处斛律部族的毡帐,不觉为之心忧。
    斛律锋道:“听堂兄讲,幸得大伯上奏朝廷,对高车施以援手,北可削弱柔然、西可牵制西魏,朝廷便同意暗中对我们高车施援,但如何施援,我堂兄却没说,只说朝廷因大伯是斛律族人,熟稔高车国情,故命大伯全权处置。”斛律锋顿了顿,又道:“可惜堂兄嫌我年纪小,不然我也随着堂兄一起上阵杀敌,保护族人与高车国。”斛律兰闻言鹅眉微蹙,双手紧紧抱住哥哥的手臂,仿佛稍稍松手斛律锋便会消失一般。
    三人边走边聊,赵秉文忽然站住不语,斛律锋不解道:“秉文…”“嘘”赵秉文扬手示意禁声,低声道:“你们瞧那边。”
    斛律兄妹顺着赵秉文手指看去,只见高车军队列阵排开,远处影影绰绰一队人马甚是严整,却偃旗息鼓,渐行渐近。
    三人见状大疑。赵秉文想了想,说道:“斛律兄,你且与小妹回去,我去探个究竟。”斛律兄妹知道赵秉文武功了得,自己便是跟着也无法靠近,故嘱咐一番后返回毡帐。
    赵秉文纵起身形,掠向高车军队营盘。因大部人马皆在正门列队迎接,营盘后方空虚不少,赵秉文未曾费力便避过巡防兵士,来到高车王的毡帐处。
    赵秉文侧脸紧贴大帐,听内里有人说道:“大王,梁朝密使新渝侯萧暎快到营门了。”过了片刻,一个疲惫的声音道:“知道了。国师,我们这般行事,真能救高车于水火么?”国师道:“大王,我高车积弱,而北有柔然,东有西魏,南有大梁,强敌环伺,汉人有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之计,大王切不可优柔寡断。当年先主遣我入梁朝读书,便是要我日后辅佐大王,我虽德薄智浅,力有不逮,也必殚精竭虑,助大王扶国事之将倾。今时今日勿论成败,我当以死报之。”只听高车王喟叹道:“这些年实是国运不济,幸有国师谋划。”沉默半晌,高车王奋然道:“国师随本王去迎梁朝密使。”
    赵秉文正忖着梁朝何以密遣使者,又如何又来到此处,忽然发现三名兵士巡向这里,情急之下,奋力跃到毡帐顶上,伏下身子,偷睨兵士并未察觉,方轻吁口气,暗呼侥幸。
    不多时,听几人说笑着走将过来。赵秉文偷眼瞧去,前后共有四人,前排二人中,一人面阔身大,说话间正是高车王的声音,另一人姿仪俊美,服饰华贵。赵秉文心中暗想:“这定是大梁密使萧暎了。”再看萧暎身后,一名将军年约三十余岁,龙眉凤目,髭须如墨,状貌雄毅,器度豁如,赵秉文不禁为之仰慕。
    四人进帐寒暄过后,高车王说道:“本王虽远在化外之地,亦久闻新渝侯英明聪解,至仁至孝,昔日梁朝大皇帝盛赞称‘吾家千里驹也’。今日新渝侯亲临,不仅亲睹威仪,夙愿得偿,还足见大梁之诚意啊。”
    萧暎笑道:“大王谬赞了。前月大王遣使密奏圣上,说大王愿率部南徙,依附我大梁,只是强敌在侧,不敢昭示。圣上深感高车军民赤诚,故命我前来宣抚,以彰圣恩。”
    高车王叹道:“大皇帝圣恩浩荡,本王感激涕零,恨不能即刻便赶到大皇帝身边。”顿了顿,又道:“怎奈前些日我军数次败于柔然,现今正在收拢残军,补充军械粮草,否则先不说柔然,便是想从西魏境内通过亦是难事。”
    萧暎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大王整备的如何了?”高车王苦笑道:“不敢欺瞒新渝侯,尚差军粮十万斛,铠甲兵器一万副。”萧暎闻言微愠道:“可我一路走来,见军队不足千人,如何能耗费巨万?”高车王忙道:“散落于各处的残兵约有一万,本月内当可收拢回来。还有三万精骑已在路上,我令他们五日后抵达此地。如此算来,所费确是不多。”
    萧暎缓声道:“我大梁文修武备,国富民强,些许军械粮草俱不难办,我自会据实禀明圣上。只是大王既有顺从王化之心,我有一言,还请大王定夺。”“新渝侯请讲。”“请大王自明日起,下令尽收国内高车史籍文献并交予我,官民不得私藏。且为免日后民心有隔,南徙入梁后,高车子弟不可再讲高车语、写高车文。”
    赵秉文闻言心中突跳,隐隐觉得萧暎所言不妥,却又说不出如何不妥,赶忙挪挪身体,凝神细听高车王如何应答。
    高车王尚未答话,只听国师朗声道:“不知梁朝大皇帝较昔日秦皇如何?以嬴政之雄才,举倾国之力,行焚书坑儒之法,尚不能灭百家之言,更遑论你梁朝如今外有戎狄环伺、内有江南豪族肘腋之患,便妄图灭我高车之悠悠文史?若他日夷狄国势强盛,更胜大梁,甚至挥鞭南下,踏破建康之时,你们华夏又当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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