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搬住李歌满的房子里后,安静了很多。
    但每论父亲回家,母亲的房间还是会传来闹心的哭声。这个哭声不似之前的大,是低声的抽泣,不仔细听,还以为谁在嘤嘤细语。仔细听,千真万确,女人在哭泣。再仔细听,哭的声音奇小,像精灵吱吱吱的,听得叫人打颤,吓得浑身汗毛抖!奇了怪了,母亲的房间除了父亲与母亲,真没有其他人,谁在哭呢?
    这夜半从母亲房间传来低沉压抑的哭声,可吓坏了姐们。姐们总不明白,为什么睡得好好的,半夜总有哭声传来?父亲回来了,就算出鬼,鬼也不敢来找母亲啊。哪个鬼的胆子这么大,深更半夜,闯进民间家庭主妇的房间?也许是出现了幻觉,耳朵出了毛病?也许并不是从母亲房间传来的,而是从屋外传来?
    倾耳一听,屋外还真热闹,呜呜呜的狗在哀嚎。狗平素都是汪汪汪的叫,这半夜却呜呜呜的哀嚎?莫非看见了鬼了不成!再倾耳细听,鸡也打鸣了,在果果哥果哥哥的大喊大叫,听不出太多的表情,但有点惊慌。
    那时,村上半夜三更如果发现激烈的狗叫或哀嚎,狂热的鸡鸣,定是村上某个地方出鬼。都说狗长着一双夜眼睛,看得见鬼。狗看见鬼了就哀嚎,狂犬!难不成李歌满家出鬼?狗们也听见了夜半的哭声?
    姐们数大姐最大,最细心,也最胆大。几姐妹听得浑身发抖,藏在被子里不敢露脸,唯大姐半夜三更地偷偷爬起来,拨开狗叫鸡鸣,顺着嘤嘤的哭声寻,要寻个究竟。还真顺藤摸瓜的寻到了母亲的房间门前。
    大姐透过门缝一瞄。只见母亲躺在床榻,坦胸露乳,边哭边不知在做什么!父亲躺在床上看着床榻的母亲,慢慢下来,将母亲抱起,这忽儿,母亲哭的越发厉害,嘤嘤之声就数这个时候最激烈……
    大姐看不懂,慌乱地回了房!大姐心里纳闷,母亲这好好的,为啥就要半夜里哭?难道母亲的怪病还没好?成了菩萨,还是马角?
    大姐回房就对姐们说:“母亲的怪病还没好,父亲一回家就发!你们可得当心,不要在父亲回家时惹毛母亲,否则,一准又要哭半夜,可是闹心……”
    姐们就奇怪,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母亲高兴还来不及,怪病该好了啊,怎么越发厉害了?之前说是人多心烦,现在可是嫡亲的一家人住一边,还有啥心烦的!之前是因父亲回家,祖母总拖住父亲,不说到半夜不让回房睡觉。母亲心底不快哭!现在两口子单独一个房,再也没祖母横在中间,两口子想怎样就怎样,母亲为啥还要哭?
    姐们的小小心里不知多担心,困扰!还以为母亲着了什么邪,不得好了。这个个中的因由,只有大姐懂得一点,其他的姐们一点都不懂。
    我出生之后,母亲的这个怪病还没好,偶然发,就被大姐跑进母亲房间,将母亲一把从床榻抓起来,对母亲诉斥:“好好的床不睡,干吗睡床榻,都什么作为?哭哭哭什么哭,又要哭到半夜闹心死……”
    从那之后,母亲的怪病似乎好了些。往后还发没发,我不晓得。
    后来,我长大了些,才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一个女人独自在家,操劳出工,带孩子,多辛苦,丈夫回来了,当有些怨言,要撒撒娇。
    在我印象中,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总提着个黑色公文包,满脸微笑地从屋山头的那条小路,乘着辉煌的夕阳归来。穿着一身兰色咔叽的中山服,还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的好郎儿,几十年没变,只是身份有变。(那时父亲没唱戏了,被调到荆州农业技术学院当技术员呢!)
    父亲从不打骂我们,对任何人说话,都细声细语。可母亲却喜欢骂人,只要父亲一回家来,不仅半夜会有闹心的哭声。一大早,还有骂人的特级表演。不因什么事,母亲都要大骂一场,嗓门非常高,连着祖宗十八代,骂得祖母与小姑一大清晨直往我家跑。
    祖母跑到我家的屋台阶上,就说:“秋香,一大清早谁惹你了,骂得吓死人,以前我是对不住你,可孩子们没罪啊。”
    姐们见祖母来了,一个个胆战心惊地穿好衣服,赶紧上学去。不想听母亲激烈的骂人声,压根地,半夜闹心的哭声,还没从神志与耳朵里消失呢。
    大姐上学走在路上,就跟二姐嘀咕:“母亲这怪病不知几时得好?几时不得好,我们几时都得遭殃!”
    就因此事,姐们对母亲不大喜欢。所以,小时候,姐们喜欢祖母胜过母亲,祖母也很喜欢姐们。至于对付母亲的那些,反正已成为过去。母亲一说起,姐们就劝她:“都是过去了,现在祖母不敢对你怎样,不就得了,那也不完全是祖母的错,是时代的错。”
    母亲一听姐们这样说,就不言语。但心底的气一直没消。母亲那样骂姐们与父亲,也是给祖母好看。至于夜半为何要闹心的哭,可就迷糊。
    母亲其实也只是口恶心善,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仍叫姐们给祖母送去。祖母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不忘给我们送些来。最记得杀年猪了,煨猪心肺汤喝,将猪心肺切成块状,用土罐装好,放几坨萝卜,加好味,水,生姜,罐口用铁盖盖住,然后将土罐放在灶里煨,只煨得满屋飘香,鲜红的猪心肺煨得烂咩哒。然后从灶里将土罐拖出来,打开,撒一点葱花,那个香儿飘啊。馋的人流口水。
    母亲便尖着嗓子喊:“平儿,贵儿,兰儿,你们跟老娘从碗柜里拿个大菜碗来,把心肺汤给你祖母端一碗去……”此刻母亲是欢快的,夜半也不哭了,因为快要过年,父亲罕见地在家里多呆了几天。也是冬闲,父亲的农业技术指导的活儿不那么忙了吧!
    如此等等。
    二叔三叔小姑都听父亲母亲的话,几姐妹兄弟做什么都有商有量。这么说罢,父亲与母亲虽与祖母分家了,但仍是陈家的舵把手。田间的事,母亲还管着做,鞋也一样做。不同的是,祖母不再对母亲挑三拣四,也不再在父亲面前说母亲的长短不是。只说她的大儿媳妇余秋香好,但也不敢说她的二儿媳妇许培秀不好。
    这样过了些日子,祖母自觉得对不住大儿媳妇秋香,就将二儿媳妇培秀叫来,重新分了一次家。把家里欠的外债,均分到两个儿子儿媳的户下,自个带着四叔,小姑,祖父过清闲日子去了。
    用母亲的话说:“你的祖母哪里是对我好,是为她自己好。我跟她一起过了十二年,分家不仅没分得到任何东西,还分给我四百斤大米与四百块钱的外债。”
    二婶子许培秀也分了一百斤大米与一百块钱的外债。
    不知祖母何时欠下了那么多外债的。
    用母亲的话说:“你们的二婶子还是好的,刚嫁来,本不该分那些外债,是做大嫂的无能为力,土墙房还是要跟他们做的。”
    二婶子听了,便来劝母亲:“大嫂,我不怪你,是你人好,那些钱,大嫂也没用一分,你来陈家做儿媳妇,前后还了八百块外债,我只还一百。看在娘家亲人面子上,我不离这个家,也不会离这个家,大嫂放心吧,只要不跟友打卦住一起,我承认还,土墙屋大嫂说跟我做我就要,不做我也不会争的……”
    母亲的意思是。祖母不要把债务分给二婶子,她做大的对小的有承诺。二婶子怜惜母亲跟她一个娘家里的姐妹,不争土墙屋,还还一百块钱的外债,也算是蛮好的了。当然,二婶子是聪明人,知道大哥大嫂承诺的不会失信,这样说话,不是显得自己挺贤惠而得体吗?土墙屋到时候也不会少,大哥大嫂听了她这话,会更加努力把土墙屋给她做好。
    但祖母硬要分给二婶子一百块一百斤大米的债,二婶子也没多话说。怎么说,二婶子比起母亲余秋香,同为儿媳妇的她,真是强多了。
    不过这样也好,一家分成三家,母亲可与父亲奔向自己向往的幸福自由生活。要是一直与祖母四叔小姑他们一起过,何时是个头?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这如意算盘还是祖母友打卦打得最精,获益最多,闷鼓佬余秋香吃亏最多。许培秀虽然承认还钱,换个清净,也值。何况还有大哥大嫂承诺的土墙房!
    两次分家之后,祖母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是照样要管,没有一刻轻松。你说母亲如何不窝心?如何不要在父亲回家之时闹一闹?哭一哭?那半夜闹心的哭声还是时常响起。倒是二叔与二婶子分家独立出去,也算省了父亲母亲的一门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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