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人皆瞪着眼,使劲的消磨睡意,支着自己继续熬下去。
    清醒的人守着武英殿等天明,而帘帐内,那昏睡的郎君,却被困在幽凉的梦境中迟迟无法挣脱。明知道睡梦之外,还有无数桩事情等着他去了结,可他却委顿于黯淡之中始终不肯离去。
    苏筠医刀割肉,使他一次次坠入漆黑无比的深渊,反复不断的跌倒,消磨了他的意志力,逐渐令他沉沦。
    他越睡越深,呼吸也愈加的微弱。
    魏帝在旁守着,觉得不太对劲,眼看着江呈轶的脸色越来越白,便急忙召唤苏筠过来:“苏卿,你过来,瞧一瞧他这是怎么了?”
    苏筠跪侍在床头,正眯着眼打着瞌睡,听到这声唤,当即被吓了个清醒,扭头便朝魏帝身边爬去,动作十分伶俐的搭上了江呈轶的脉。
    这一搭,使他瞬间变了脸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床榻上的男子,再次仔仔细细的摸了摸他的脉,顿时出了一声冷汗,迅速扭头朝着帷毡外守着的侍婢们喊道:“快些来人!烧壶热水!准备一些干净的纱布与丝巾。准备笔墨纸砚,我需立即调配药方!速度快!”
    外头站着的梁岳与小六听到这喊声与动静,登时吓了个激灵,连连称喏,手忙脚乱的领着一众仆婢往屋外冲去。
    苏筠突然这般着急,让身侧的魏帝情不自禁的提起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望着他,有些紧张的问道:“江呈轶,这是怎么了?令你如此慌乱?”
    苏筠继续诊着脉,牙根却在打颤,压低声音向魏帝回话道:“启禀陛下,江主司受伤严重,又似乎有寒气侵体,气逆不调,填堵丹田,经脉有闭塞之风险。此刻脉搏心跳正在下降,若不快些用汤药提气凝神,恐怕会有丧命之风险。”
    “什么?”魏帝眉头一顿,冷眸锥在他身上,寒声说道:“你方才不是保证,他性命无忧的么?”
    苏筠心里一咯噔,压低脑袋说道:“臣失职,方才为江主司动刀之前,注意力全放在了如何治疗他的内外伤之上,却并未察觉他受了寒气。说来也古怪,江主司体内这寒气...流动十分缓慢,极其不易被察觉。正是因此,臣才会不小心忽略,险些错失了救治的良机,还望陛下惩处。”
    听着他的口吻,似乎江呈轶并未到穷途末路之境,魏帝心里紧着的那口气便松了下来,于是淡淡道:“罢了。一切且看最后的结果。朕只告诉你,若他有事,你的脑袋一定保不住。”
    苏筠微微抖着肩,硬着头皮迎合道:“臣...不敢不尽全力。”
    话音落下,苏筠再次于暖阁之中忙碌起来。
    来回一番,便是整整一夜。
    武英殿上下,灯火通明,侍女仆从站了满满一院,无人敢睡,通通熬着精神等待暖阁里传来好消息。
    翌日,初阳升东山,逐渐爬向最高坡时,金灿闪耀的光芒洒满了洛阳城。
    卧榻内,始终躺着一动不动的年轻郎君,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江呈轶侧卧着,终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
    只是睁眼的第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魏帝那张略带惨白病态的脸,将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诧然道:“陛下?”
    低微细弱的呼唤声,惊醒了一旁跪守着的苏筠,他睁着一双熬的通红的眼,朝江呈轶望来,瞧见他终于醒了过来,不由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江主司!您终于醒了!您这昏睡,险些将下官这条小命削去。”
    他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一旁正打着瞌睡的魏帝,于是将声音压得极低。
    江呈轶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有些疑惑的看着四周环境,又将目光转向魏帝,随后再转向了苏筠,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苏筠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答道:“是陛下亲自守在您的榻前看护了一夜...寸步不离,也是他亲自照料的您。此处乃是正南宫武英殿后堂的一处暖阁,您已经昏睡半日一夜了。”
    江呈轶张了张唇,声音已然沙哑不成调,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词,却连不成一句话:“多谢、苏大人、悉心、诊治。”
    苏筠连忙摇头道:“岂敢岂敢?陛下对江主司如此重视,能让江主司脱离生命危险,得以苏醒,已是下官莫大的荣耀...又怎担当得起江主司的谢?”
    江呈轶微微扯了扯嘴角,勉强回以一个笑容,遂而收回了目光。
    就在此时,魏帝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方向侧在一边靠着,仿佛是感受到有人盯着他,这个青年帝王稍稍皱了皱眉头,从困顿中醒了过来,第一眼便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年轻郎君睁开了双眼,也正望着他。
    魏帝好似还未反应过来,与这郎君对视良久,才渐渐从困意中醒过神来。眼瞧着江呈轶苏醒,他登时心生喜意,立即靠上前,关切的问道:“江卿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见状,江呈轶挣扎着要起身,却因浑身是伤、又被包扎的坚固劳实而无法动弹。他咬牙忍痛,忍着喉中干涩道:“臣,谢陛下关怀。臣已然好了许多...”
    魏帝舒了一口气道:“那朕便放心了。这些日子...委屈江卿了。”
    江呈轶屏足气息,努力强迫自己起身,从床榻上缓缓坐了起来。魏帝瞧见他这般,即刻着急道:“你这是作甚?身上都是伤口,就莫要多动了!免得伤口复发。”
    江呈轶却执意要起身,他掀开被褥,从榻上下来。苏筠连忙为他让步,跪到了另一边去。江呈轶万般吃力的朝魏帝跪下,俯身拜了一礼,撑开嗓子道:“陛下...臣有罪,臣关押人犯不利,令其与京内帮凶串通,越狱逃离...惹出大乱,实乃一桩大罪,还请陛下降责。”
    魏帝沉默着,幽幽的盯着他看,却不作声,嘴上说着担忧他的伤势,可实际上却并没有阻止江呈轶向他行跪拜之礼。江呈轶心中也似明镜,帝王谋略,不过如此。
    “江卿既然这般费尽心机、想尽办法混入了宫中,想必已对苏刃越狱一案有了一个了结。既如此...朕就不必罚你什么了。”
    江呈轶却不肯,坚持道:“陛下仁心,念及君臣之情,不愿处置臣,甚至为臣守夜,亲自照料臣的病情...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然则...国有国法,律例铁条不可侵犯,即便陛下宽容以待,臣也应该自领罪罚。”
    “臣!愿!舍去太子太傅一职,退居东府司,自此之后不再插手东宫之事。”
    此话一出,令魏帝吃了一惊,就连归在一旁的苏筠也吓了一跳。
    两人目光皆浮现震惊之色,怔怔的盯着地上这名俯跪着的年轻郎君。
    “你说什么?”魏帝质疑道:“你要辞去太子太傅一职?”
    此时此刻,这位青年帝王的心中升起了浓重的疑惑:江呈轶突然在此时提出请辞,是为何意?他一直以为江氏与城氏联手,多半是因为太子,只要拥护太子上位,那么届时大魏江山将会是江氏与城氏一手遮天。
    而这一切的来源,便是因为太子太傅一职。宁无衡生性纯良,既然拜师,则一定十分尊敬。他一直以为,正是因为太子这份敬重,才会使得江氏生出了无端之心。可如今,江呈轶却提出这等想法...倒是令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臣,才疏学浅,年轻气盛,实在不敢担当太子太傅一职。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当延请名师教导,方能固国。”江呈轶双手作揖,并臂平起,垂头低眸,郑重其事的说着。
    魏帝却仍觉得不可思议,他半信半疑的盯着江呈轶:“太子已认你为师,太子太傅一职算是虚衔,辞不辞,又有何区别?”
    “陛下,请听臣言。无论太子认不认臣为师,臣都已下定决心,不再任职太子太傅。缘由有二。其一,臣身为东府司主司,本已手揽大权,实在不该与东宫有所牵连...。其二,太子生性纯良,若令其卷入臣与陛下谋划之事,恐怕会污浊了初心。臣愿意向陛下保证,从今往后,臣不会再踏足东宫半步。”
    他说得极其认真,没有半点保留,仿佛是铁了心要与东宫划清干系。与东宫斩除联系,便是与城氏保持距离。
    魏帝明白,江呈轶这是想要告诉自己,江氏与城氏并未联手,只是交好罢了。
    屋中登时陷入沉寂,不知冷了多久,魏帝才缓缓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朕自然允你。”
    江呈轶暗暗松了口气,紧接着继续说道:“陛下...臣冒死前来,除了想要禀明苏刃一事,洗刷臣、薛青以及袁服身上的冤屈。还想要告知陛下...日前答应陛下之事,臣已然做到。”
    “你是说...淮王一事?”魏帝轻声问道。
    江呈轶点头道:“臣的人已然得手,估摸着这一个月内,会将捷报呈至京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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