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助监工,实施筑造的人,便是城勉。
    江呈佳一路沉默,脚步紧紧跟随着城勉,在暗道中直行。久而久之,气氛变得愈加冷淡起来。
    直到城勉主动开口,暗道幽幽森冷的局面才被打断:“县主...约莫再走一刻钟的时辰,便要到了。”
    这郎君时时计算着路程,掐准的时间几乎分秒不差。一刻钟后,他们果然来到了一处高坡。城勉坐在木轮中,偏着脑袋对江呈佳说:“只剩一个高坡了。县主,城某的木轮上行不是很方便,或许...需要您的相助。”
    站在她身后的女郎没犹豫,自然的点了点头道:“我推小郎君上去。”
    江呈佳心口鼓鼓囊囊,扑通扑通不断跳着。她一方面好奇,这处暗道究竟通往东宫何处角落,一方面又为自己准备的一番劝言而担忧。
    邓情与邓元,已入宫中,恐怕此刻正在魏帝面前认下贪污纳贿之事。而她想让太子去做的,是一桩险事。
    在民乱闹出来之前,她为了防止眼下这种情况出现,曾经特地留下的一张底牌。邓氏贪婪,数十年如一日的肆意妄为,不仅搜刮民财,收敛下属官员敬献的钱两,甚至将手伸入了内宫少府。
    现如今,执掌少府的人,乃是颖川王阴世华的大公子阴利成。此人性格懦弱胆小,并非官途之人,常年被邓氏安插在少府的官员欺压,丝毫没有世袭王爵公子的气度。少府一职,本就是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以及收藏地方贡献的机制,却被阴利成拱手将实权交给了邓氏,成了邓氏填补自身家族窟窿的私库。
    阴利成明眼瞧着,却害怕与强权盛势的邓国忠作对,迟迟不肯做出反击,唯唯诺诺到如今,不知有多少地方上献金银珠玉、奇珍异宝流入了邓府。
    少府,掌控山海池泽之税,每年课收繁多,以供宫廷之用,但近五年内供皇城使用的课税钱两却大幅度缩减。阴利成奏报中呈上的理由是,国朝各地连年灾患丛生,民生艰苦,无法强制课税。魏帝为表体恤民情之心,还特地降低了税率,命少府不可多收税钱,大幅度削减宫廷用度,以此宽慰民心。
    但邓氏却十分猖狂,仗着阴利成于洛阳无权无势又不受天子的待见,便暗地里加大各地方山泽陂地的税收,扣除其中的差额,据为己用,上瞒天听,下欺黎民,恶贯满盈。
    正所谓,欲壑难填,尝到山泽之税的甜头,邓氏一族便一发不可收拾。少府收纳各地财宝,邓氏时时刻刻盯着,挑练最珍贵的,悄悄造假册,瞒过天子与内官双眼,从阴利成眼皮子底下将宝物悄悄转移至邓府。
    魏帝可以容忍邓氏一族贪污纳贿、搜刮民财,可以对邓族子弟违背律法的种种恶行熟视无睹,但绝对无法忍受邓国忠如此不知君臣之分、觊觎少府内宫之财的行为。
    若能劝得阴利成带着证据,上奏魏帝,将邓氏盗换少府财宝、控制内官为之所用的事情翻出来,那么就算邓情将邓元推出,令他承认收受宋宗以及其下官员贿财的罪行,并有意将腊八爆炸案的罪责栽到江府,魏帝也不会再偏袒邓氏,轻易怀疑江府与东府司。
    这样一来,只要城外江呈轶带兵追捕宋宗顺利,沐云与闫姬劝说林木成功,江府便能彻底洗去嫌疑。
    但阴利成乃是魏帝近臣,又是颍川王之子。颍川在局势纷杂的魏朝之中,明哲保身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在眼下这种情形中,劝说他对付势力庞大、暗含野心、又受陛下偏宠的邓氏,实乃天方夜谭、异想天开,成功的机会十分渺茫。就算是当今东宫的太子也不例外。
    当今魏帝,身怀积年旧病,迟迟无法治愈。太医令丞苏筠曾说,魏帝体虚身空,若继续点灯熬油下去,最多只剩十年寿命。十年,根本不足以让太子收揽大权。莫看魏帝此时能在权势上与摄政淮王宁铮抗争,他大多依靠的仍是世族的力量,能留给太子、真正听命于正统,永远不会有反叛之心的,只有北陵军与南陵军。
    若朝中世家之势盘踞揽权的局面无法根除,将来太子登基也只能是被众贵族操控的傀儡。
    阴利成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没有实权,就算日后继承大统,亦有可能被架空的储君,去得罪根基深厚、力远在东宫之上的邓氏。
    如今,少府之内,几乎布满了邓国忠的心腹,内宫之中,包括看守各宫的护卫与士兵,都有邓氏安插的细作,随时随地的向宫外传递消息。倘若此事一不小心泄露出去,令邓氏埋在内宫的眼线知晓,传至邓国忠与邓情的耳中,便有可能会酿成大祸。邓氏一族最会颠倒黑白,栽赃嫁祸。魏帝已对城氏起了疑心,若邓情或是邓国忠先太子一步,编造合适的理由向魏帝解释了少府宝库账册各地敬献与入库登记不符之事,并透露太子会见阴利成之事,便会让魏帝以为,是城氏为了解救江府,而怂恿太子假造宝库登记文书、逼迫阴利成陷害邓氏。
    到时,不知魏帝发怒起来,会对城氏做出什么寡情绝恩的举动?
    如此一来,要想成功,便只能以刀光剑影秘密封锁少府内宫,强行逼迫阴利成替东宫行事。
    但,要想在宫中密行此事,必须让魏帝的北陵军以及太子所掌的南陵军相互配合,才有可能达成。魏帝虽忌惮城氏,却对太子仍是爱护有加,允准他调配北陵军以护自身安全。只要理由得当,太子便可调用北陵军。
    这是桩极其危险之事,办得好,便可解开当下危局,办不好,甚有可能将整个城氏搭进去。
    江呈佳很是担忧,甚怕太子不愿答应她的请求,又或是...答应了她,但入宫后生出什么变故。
    她费力将城勉的木轮推上了高坡,站在通往东宫的最后一扇门前,忽然之间忐忑起来。城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在昏暗的隧道中低声对她说道:“县主。解救汝兄,乃是城府义不容辞的事情。太子殿下极其敬重他这位师长,亦不愿他出什么差错。您不必担忧,殿下绝不会因为局势难辨而退缩半步。县主若有什么想法,向殿下直说便是。”
    江呈佳蹙眉,低下眸,目光震惊。她望向城勉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好奇与探究。此人明明不可视世间之物,却仿佛拥有着一双能够看穿人心的隐形之眼。他...竟能立即明白她在迟疑犹豫什么。
    “城小郎君...江女甚有些怀疑...您的这双眼,是否真的无法视物,不见光明?”她感慨道。
    城勉身形一颤,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强撑着说道:“县主所言...何意?”
    “您洞察人心之能力...实实在在比这世上有眼之人强上三倍。”江呈佳赞叹道。
    城勉听此,不由苦笑:“识别人心而已,人人都可为之,县主过誉了。”
    “人心皆可识,识得准不准却又是另一回事。城小郎君虽失双眼,却比有眼之人要看得更加清楚明白。”江呈佳神情认真的说道。
    城勉轻轻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我哪里会看人心,只不过这世道凉薄,良善有义之人凤毛麟角...令人更为珍惜罢了。”
    暗道之中,四处折射的回声乱窜,遮住了这阵低浅吟声。
    江呈佳未曾听清,却莫名感受到了白衣郎君周身浅散的忧伤。在她对他的过往起了好奇之心时,城勉伸出了手,于面前的这道暗门上摸索了一阵,触碰了某个隐蔽而精巧的机关,轰隆一声,将门打了开来。
    昏暗隧道的门被打开,一阵强烈的光源照了进来。
    引入眼帘的,是一间点满烛火的密室。正对着他们的,是一面用青铜铸造的、雕刻着龙虎争珠图的墙。
    江呈佳收回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思绪,推着城勉朝内行去。
    两人停在此间内室的中间。只见城勉伸出手来,拽住了自上而下悬挂的珠帘,轻轻一阵晃动,便松下了手,彻底沉寂。
    江呈佳望着他,又瞧了瞧头顶的那片垂珠,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不一会儿,那堵刻有龙虎争珠图的青铜墙便传来“咔嚓、咕噜、咕噜”的声音,紧接着墙的中间裂开一条缝隙,三四道比密室烛光稍弱一些的自然光线钻了进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城勉方才摇晃的珠帘,是用来通知密室外的人的。
    那堵青铜墙实则是一扇门。自中间向两侧缓缓开启后,江呈佳便瞧见,一名模样青葱稚嫩,身穿玄深色朝服的少年站在他们的面前,神情十分肃重。
    当这少年看清密室中的人后,便露出了惊诧的目光。他唤道:“成平县主?”
    江呈佳听声,缓缓从城勉身后走出,端庄有礼的摆臂行礼,向太子殿下拜道:“江氏女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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