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月珊稍稍放缓了表情,收起眼中的寒光,轻声说道:“萧大人。您也知道,君侯此次前来边城,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来的。他家中,上有父亲严苛峻冷,下有兄弟虎视眈眈,前有陛下视之眼钉,后有朝臣忌如蛇蝎。哪怕他做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被身边的人紧紧攥住,并无限放大。君侯他,活得十分艰难。”
    他说得缓慢而轻浅,嗓音中带了些哽咽,眼眶也湿了半圈:“此次,他以曹贺的身份出现在边城,并无意让曹家陷入危难之境...只是迫不得已。眼下,边城战事了结,他再待下去已然不妥。这不仅对君侯百害无一利,更有可能牵扯曹家满门。
    然,现在,边城上下,除了底层的军民不知他是曹贺,其余但凡有些军衔在身的将领都知他是何人。这些军将有您在,怕也不会将曹贺入边城一事说出去。只是...那都护府的邓情却不一定了。君侯为了边城之战,已彻底同他结下梁子。邓情认定君侯就是曹贺,对他恨之入骨。
    而今,这厮胆敢对君侯夫人下手,之后更会想尽办法对付君侯,对付曹家。萧大人,平定王曹勇与您乃是挚交。不仅如此,您二人同在雍州,利益相通。这些年,若没有曹府的大力支持,您也不能安坐在这刺史之位。我想...您也不想看到曹家被牵入这桩事情里来...”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话,突然在这里顿住,抬眼望向萧飒。
    刺史正无比认真的聆听着他所说的话,见他停下,便立即接上话道:“窦小郎君不必多说,某也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曹家与某乃是同气连枝,共荣共损,某自不能看着平定王深陷逆反之罪中。您就算今日不说这话,某也想好了让君侯功成身退、安全撤离的法子,绝不会让他乃至曹家遭殃。但,某如果没猜错的话,瞧着小郎君今日之姿,您应该已有了别的法子能阻止最坏的结果发生...若小郎君有什么能用得着某的地方,尽管直说便好。”
    萧飒会答应下来,窦月珊并不觉得意外。当初,宁南忧之所以选择以曹贺的身份出现在边城,也是因为曹家与萧飒关系十分亲厚、利益千丝万缕、分割不开的原因,边城若真的发生了什么无法掌控之事,萧飒便是最有力的救命稻草。这个世道,就算萧飒是个洁身自好,清廉正直的好官,若想活下去,多为黎明百姓做些实事,背后也需有些势力支持,才能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窦月珊笑了一笑道:“刺史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便也不再继续绕弯子了。我有个法子能让邓情彻底闭上嘴,不对外界甚至其祖父或族人说半点关于曹家的事。但,这个办法,需您的配合,事后...您只管对此事毫不知情,我们自会让您从中脱身干净。”
    他诚意十足,略略前倾身子,直视面前的中年人,一刻不松懈:“我们打算,彻底将君侯的功劳,让给邓情。平定王府不能出面,曹家更不适合在陇西以外的地盘建立功勋。若要争夺邓氏一族的军功,恐怕没过多久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邓情,之所以如今不将曹贺身在边城的事情告知太尉邓国忠,全是因为他此时不但毫无军功,还有贪功冒进的罪名。只要陛下不派廷尉府的人来调查边城之战的起因,他邓情便还算安全。一旦调查,坐实了他急功近利,引起边疆战火纷争的罪名。那么邓情为了保命,会立即将曹贺以及曹氏一族推出去转移陛下与众臣的视线。
    惟今,我们必须要杜绝此种结局的发生。能够让邓情放弃与曹氏作对的唯一方法,便是拱让军功。”
    萧飒惊愕,当即摇头坚决否定道:“如此这般,怎么可以?这不是助长了邓情之气焰?君侯若不想暴露曹贺入边城平战一事,大可以让某私下捏造出一个曹姓州尉的身份,以此遮掩便罢。至于邓情那里,某这些年来搜集的关于他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证据够多,足够以此令他闭上嘴巴,保守秘密...窦小郎君若相信某,将此事交给某去做...必然能保君侯平平安安回归临贺。”
    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着。窦月珊却神色淡淡,耐心等他说完后,才开口道:“您说...要以邓情藐视律法的证据来威胁他...那么之后呢?就放任此人不管,令他继续在北地作恶,让边城连年埋在匈奴进犯的阴影下,不得安歇吗?您应该知晓,这些年,邓情为了军功...将多少边境地皮拱手送给了阿善达。
    十几年前,阿善达与大魏边军的一场恶战,致使匈奴实力大减。以他们当年的受损程度,即使过去了十多年,也应是没有彻底恢复,怎么会有底气挑战大魏?利用周祺这等奸 佞之人,来促使邓情主动出击?若不是邓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私自割地,匈奴如何能够实力大增?
    再者,您也瞧见了,这近五年来长鸣军的状态。当年,它在大魏好歹也是叱咤风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军队。太尉邓国忠掌此军权时,长鸣军还能与匈奴抗衡。自从交至邓情之手...它变成了什么样,您不是不知?如此祸国殃民之人,您难道为了君侯...就要放弃将他判入牢狱了吗?”
    萧飒听他的话,心里愈发迷糊,不解道:“窦小郎君,恕某...未能理解您的意思。难道...君侯将军功拱手让给邓情...就不会助长他的气焰么?若按某之法,虽然不能彻底令邓情革职入狱...但起码,可以让陛下问罪于他,削权夺兵,令他失去北地一般的势力与朝臣的支持。如此一来,至少今后,某能一力抗衡压制他,不让他继续在北地兴风作浪。”
    窦月珊扬眉,口吻无奈,带着些低嘲:“削权夺兵?萧大人,您怕不是忘记了...太尉邓国忠?他能任由自己的孙儿被夺权么?当今陛下与淮王争权,还得依靠邓氏、付氏以及各顶级世家的势力。为了皇权,陛下不会真的严惩邓情的...顶多三两年,实在不济,四五年——邓情就能重新回到他原本的地位。萧大人,您背后虽然有曹家。但平定王府多年退避朝堂,如何能与邓氏这棵苍天大树相比?您顶多能压他一两年,时间长了,您还能将他压住吗?”
    他将现实剖析的血肉模糊,双手奉上碰到萧飒面前,毫不客气的讽刺着。
    萧飒一回味,便觉得是这个理,可怎奈他力量太小,无法与整个邓氏抗衡,只好苦笑道:“窦小郎君说得是...然,陛下倚重邓氏,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小官即便对这些蛀虫恨之入骨...也无力相抗...只能尽力。”
    窦月珊:“萧大人,您之用心,自是良苦。这也确实并非您能做到的事情。想让邓情倒台,他背后的邓氏必得连根拔起,方能彻底除去后患。否则便是扬汤止沸,不能釜底抽薪。”
    萧飒长叹不止道:“釜底抽薪?永除后患?窦小郎君说得轻巧...可此事,谈何容易?”
    窦月珊定定道:“萧大人也是心系天下之人。既如此...我不防明着同您说。邓氏一族近年来愈发嚣张,仗着陛下的依仗,胡作非为、耀武扬威,已令朝中诸多大臣心生不满。而当今陛下更是多疑多虑的性格,对这样的邓氏,也是忌惮颇多。自古以来,臣子居功自傲者,哪一个...有好下场?”
    萧飒蹙眉不解道:“可您才说...邓氏乃是顶级世家。陛下如今与淮王争权,还没有什么起色。如今这个关头,即便邓氏嚣张...陛下不也只能忍着吗?”
    “陛下是得忍着,但不代表,这样的忍耐没有下线,倘若危及边疆安宁以及国朝稳定,萧大人觉得,陛下还会继续忍下去吗?若邓氏一族的军功在大魏无人能及...那么即便势力再大,也会遭到众人的口诛笔伐。这些年的平定王府不就是如此。”窦月珊反问道,他话里话外皆有弦外之音,瞪着眼希望萧飒能听懂他的意思。
    萧飒听他这样说,不由一怔,遂恍然大悟道:“窦小郎君的意思是...”
    见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窦月珊这才点了点头道:“树大招风,自取灭亡。邓情再夺军功,对邓氏一族并非好事。”
    萧飒低眸一转,细细思虑此事,又从中提出疑问道:“倘若...君侯拱让军功,事后邓情反咬一口,牵出了平定王府...我等该如何是好?”
    窦月珊却自信的摇了摇头道:“萧大人,您放心,邓情绝没有这个胆子做这样冒险的事情。倘若他扯出平定王府,那便是欺君罔上之罪,陛下岂会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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