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忧在一旁穿着中衣,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轻声安慰道:“阿萝调制的药膏已让我的腿疾痊愈了不少,如今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江呈佳朝他望过去,见他一人微微屈着膝,穿衣仿佛有些困难,便窜到他的面前,从他手中夺过了外袍内袍与腰带,站在他身旁,为他更衣。
    宁南忧瞧见了她脸上埋怨责怪的小表情,心中一软,便笑着由她替自己换衣了。
    她将方才穿的那套绯色广袖裙换了下来,如今穿着一套黛紫色的素净直裾裙,显出了一股娇贵之气,又与方才那般完全不一样。
    江呈佳低着头替他系着衣绳,又抱住他的腰身,系上冠珠玉的腰带,遂即为他整理衣襟,十分认真,于是根本未曾注意到他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
    他乖巧的站在原地任由她摆弄,一声不吭的忍着腿膝处传来的灼烈疼痛。
    待她替他将衣饰穿戴完毕后,才抬起头朝他望去,只见他脸色比方才更惨白了一些,便忧心道:“腿膝这样疼吗?”
    宁南忧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冲着她摇摇头道:“不疼,时辰不早了。窦太君与母亲怕是已经去了前厅,若我二人让长辈候着总是不好的。”
    江呈佳亦转头望了一眼窗外,便觉不妥,于是点点头答道:“走吧。”
    两人一同朝正厅去了。
    红枫庄的前厅此刻比往常不知热闹了几倍。千珊按照江呈佳的命令,唤来了所有在庄子里服侍浆洗的婢子与仆役,外头站岗不得离位的精督卫除外,这庄子的仆婢少说也有五六十口人。
    宁南忧带着江呈佳从前厅后门入时,瞧见厅前院子里坐了这么些人,登时也有些吃惊,转身朝江呈佳问道:“院子里的人都在这里了?”
    江呈佳点点头道:“他们在这里,一年到头的照料着园子,有些因着我们的原因,不得同外头的家人联系。除夕之夜既然不能与家人团圆,索性...便让他们同我们一起用膳。”
    他瞧见了她眼中的一抹温柔,也瞧见了她待那些婢子仆役的不同。
    寻常富户人家,对待仆役便犹如草芥,他们的死活,主人家根本不会在意。或者说,主人家只是将仆役婢子当作一种富庶的必须与象征罢了,根本没把他们当作人看,只当作能够贱卖贱买的东西罢了。
    江呈佳却不同,平日总会多顾及一些他们的想法。因而红枫庄内的仆役婢子们都对她这位侯夫人敬重爱戴的很。这便是她将宁南忧牢牢吸引住的原因。
    宁南忧,自小看惯了王府贵公之间打骂虐杀仆婢的场面,心上对这些已有些麻木,潜意识中,他或许也并没有在意这些小仆役的喜怒哀乐,认为他们不过是奴隶,是权力的附属品罢了。
    是江呈佳告之他,只要是个人,便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谁也不是谁的傀儡,若是以尊重关切的态度待他们,他们也必然更为听信服从于主家。
    宁南忧心中默默的想着这些,唇角便微微勾起。
    窦太君侧过身,正好瞧见宁南忧牵住江呈佳往席间走去,瞧着江呈佳穿着一身黛紫色的直裾裙,额上还点了花容妆,便有些奇怪道:“阿萝?下午我让千珊给你送过去的绯色广袖留仙裙呢?怎得没穿?”
    江呈佳微微一颤,想起方才的场面,即时便微微红了脸。那条裙子被宁南忧扯得内袖对不上外袖,皱皱巴巴,完全无法穿出来。可这种事,她如何开口向窦太君说明呢?
    正当她不知如何回答时,宁南忧在一旁答道:“太祖母...阿萝方才为了替我的腿膝换药,弄湿了裙摆...这才临时换了一套。”
    眼瞧着青年嘴角有意无意的带着笑,深邃黑沉的眸中仿佛隐藏着什么。
    窦太君瞧不出这夫妻俩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于是也没有继续问,便轻声道:“既如此...便开膳吧?”
    千珊听到声音,便带着水河、红茶、小翠、季雀端着除夕年夜之膳食缓缓走了上来。
    江呈佳小心跽坐在堂下,宁南忧双手搭在膝上,强忍着腿部的寒凉刺骨之意。
    很快,她便注意到了他的强撑,于是不动声色的把怀中抱着的手炉,裹了一层丝巾,塞入了他的手中。
    一阵扑鼻幽香飘入了宁南忧的鼻间。暖洋洋的热意即刻从他的腿膝蔓延了下去。
    席上用膳,江呈佳每隔两三道菜,总会让千珊换一个更暖一点的手炉,再悄悄塞给他,这一来二去,宁南忧便觉膝间刺骨的疼意也稍稍好转了不少。
    今日,本是除夕,坐在正厅左侧的窦月珊却仿佛心情不佳似地,跽坐在最里侧闷闷不乐的饮着酒。
    一开始,江呈佳还未曾注意,只是越到后头,越觉得对面的窦月珊愈加不对劲,酒喝的愈发的多,渐渐的不受控制,摆在他面前的十道菜肴,他都未曾动过一口,单单只饮酒。
    她觉得很是奇怪,便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宁南忧道:“二郎...你瞧,子曰怎得了?怎么一脸不高兴?”
    宁南忧顺着她的眼光朝窦月珊那处投望去,见他丧眉耷眼的样子,便答道:“许是...窦伯父要过来了...他心中不乐意吧?今日下午,从京城来了一封信,是从安平侯府加急送过来的。”
    江呈佳遂更为迷惑道:“此事...子曰亦不是近日才知晓的,月前...太祖母才来时,不是便已经同我们说了?年后,窦伯父会亲自接他们二人归府?”
    宁南忧这才摇摇头道:“我能猜到的,也只有这一个原因罢了。子曰...他同我一样,不受父亲重视。他与窦伯父的关系很是不好。”
    江呈佳直觉认为窦月珊并非因为窦寻奋即将前来临贺而烦恼,而是因着他那神秘难解的身世而愁恼。
    这些天来,窦太君再也不曾同她提及那日傍晚时,她偷听到的事情。而窦月珊也像是再也没有去查此事一般,一日日同他们嬉闹,仿佛什么事也没有。
    可越是这般,便越是不正常。
    想着今日早时,窦月珊还很是高兴来着,此刻这般垂头丧气,定是下午发生了什么。
    她虽答应了窦太君,不去好奇窦月珊的身世,更不去查当年之事,可心底却还是有些期望找到答案的。
    因为当时窦太君的态度,让她隐约觉得窦月珊的身世秘密或许与宁南忧有着某种关系。否则窦太君亦不会特意交待她,莫要在宁南忧面前提及此事。
    她与宁南忧的窃窃私语,便被坐在上座的窦太君看入了眼中,她询问道:“阿萝?昭远?你夫妻二人再说什么悄悄话呢?盯着些时辰...眼看要拜年啦!”
    江呈佳不自觉地一颤,下意识对上窦太君的双眸,仿佛从她充满阅历的黑眸中读到了一丝警告。
    她收敛了一些自己的好奇,正欲答话,转眼一瞧,便见坐在窦太君左下侧上座的曹夫人,此时好像也不大高兴似地,于是酒更加奇怪了。
    怎得,这二人不悦的时机恰到好处的碰到了一起?
    她正陷入一阵思考中,却渐渐察觉有人在用胳膊碰着她的背。于是回过神来,转身朝后头瞧去,却见宁南忧朝上座眨了眨眼。
    江呈佳立马转身看向窦太君。仿佛是方才她在曹夫人身上停留了太久的目光,使得窦太君也有些不悦了。
    她急忙抬着茶杯朝窦太君敬道:“太祖母...曾孙媳不懂事...方才走了神,竟没留意您的话...”
    窦太君敛住了眸中的笑意,嘴角虽然还是微微向上翘着,却并非真心诚意的笑。
    堂前的院子里,众仆役吃得倒是挺开心。
    可不知为何厅内却莫名出现了一股诡异冷清的氛围。
    六人坐在堂上,一直等着桌前的膳食凉了,千珊与小翠她们通通端下去后。
    曹夫人便有些不适起来,堂下斜坐着的窦月珊也醉的一塌糊涂。
    窦太君叹道:“子曰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如今便醉成这般模样,耽误了放爆竹、拜年与守岁如何是好?”
    宁南忧瞧了一眼已经趴在案几上烂醉如泥的窦月珊,便替他打着圆场同窦太君道:“太祖母...子曰亦是太久未曾饮酒,这饮起来才失了度。如今离京城放爆竹的时辰还远着呢!不如且让昭远扶着他回房小憩片刻,等到要吃饺子了,再将他唤起来?”
    他特意这样说,却没想到窦太君道:“如此...便让小厮扶着他回房便好了...你在堂前坐着,无需操心他。”
    宁南忧没继续说下去,他知晓,窦太君并不希望他借此机会询问窦月珊究竟因何原因,今日除夕夜饮的如此烂醉。
    江呈佳晓得宁南忧是何意,对窦太君时刻防着他们夫妻二人的样子,心中便更加奇怪了。
    若窦月珊知晓了的秘密,同宁南忧当真无关,窦太君此刻也不会千方百计的不让窦月珊与宁南忧单独接触。
    她这样做的缘由,无非是害怕窦月珊痴醉如此,或许会在宁南忧面前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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