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高格死后的两天,龙武天宝号上渐渐平静下来,那督政司的督主景元似乎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对船上众人的审问也随洛高格之死终止。
    “洛高格私贩兵器、私通外族,被御史李文博发现,未防事发,洛高格谋害御史,又在督政司督主景元多番查证之下败露,畏罪自刎而亡。”这看似最合情理的解释,也是景元决定在没有其他更为明显的证据再出现时,自己呈报武帝的最终结果。
    虽然这其中还存在很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说如果洛高格杀人动机成立的话,御史李文博是怎么得知洛高格私通外族?李文博的随行之人怎会一人不知?还有依那酒肆酒保所言,洛高格的丁字一号房要到李文博的庚字一号房,必然经过酒肆门前,酒保却笃定那夜无人经过,究竟是酒保所言有虚还是难不成洛高格插翅飞了过去?再有那洛高格身形臃肿,甚至可以说是肠肥脑满,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是怎么将李文博一击致命,还能做到不留痕迹,看似意外而亡?
    其实在这些疑问得到解答前,景元是不愿相信李文博是洛高格贵所杀的,他至多相信洛高格自杀的原因是被自己发现了私贩兵器给宁州圭湳部,虽以洛家家业和人脉,此罪可能不至一死,但从此以后洛家赖以发家的冶铁生意肯定是难以为继,龙吟坊作为昊朝授权铸造兵器的唯一民间作坊也定是要关门易主,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此事由景元上报武帝,洛家上下几百口更可能从此为奴为婢,永无翻身之日。洛高格若是因此而自杀,理由也是充分的。
    可最让景元恼火的是,除了洛高格,这船上一干众人看起来都与御史之死几乎毫无关系,也因此,景元才停止了调查,索性就让所有人觉得受害者与凶手均已身亡,如果真的有其他凶手,此举也能让凶手放松警惕,往后可能露出什么马脚出来。
    龙武天宝号在一个碧空万里的早晨,航行到了古澜江的入海口,早起的众人都涌上了甲板,一同欣赏这海天辉映之下,“一水东流八百里,百川莽莽,不复西归”的壮阔之景。
    楚回也跟着红袖和山青上了甲板,这几日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是红袖那天被洛高格房内恐怖的景象吓得不轻,一直拉着楚回问长问短,楚回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乱应付着。
    红袖后来也不再烦扰楚回,黏上了山青,问了很多有关人生人死的问题,今日她又问山青:“青山兄,你说这人的脖子怎么这么脆弱,被打断了喉骨要死,被割了血管要死,被扭断了骨头也会死,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在脖子上生出一圈龟壳一样的硬甲,这样那两个人不就死不掉了嘛。”
    山青这两日一直忙于应付红袖诸如此类的问题,却又好像乐此不疲,他流亡世上的日子久了,也孤独寂寞久了,突然有人能一直黏着他说话,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存在感,他对红袖答道:“你那小小的脖颈,要生出气管让你呼吸吐纳,要生出食管让你吞咽五谷,要生出声带气腔让你叽里呱啦,还要生出肌骨支撑你那胡思乱想的脑袋,哪还有地方生出乌龟那样的硬壳?”
    红袖听后若有所思,摸了摸脖子,也不再追问。
    此时古老头也慢慢踱步上了甲板,看着万顷碧波上初升的太阳,长叹道:“万物如斯,朝升夕落,旦暮之期,归于莽莽。”
    红袖看到古老头,马上凑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古爷爷,不要老说那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跟我一起活动活动吧。”
    古老头笑着摸摸红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说道:“老头子活倒还是活着,动却动不了咯,丫头你自己去吧,我上来晒晒太阳。”
    红袖也不勉强,又去摸了摸古老头花白的长须,把怀中的将戈放下,在甲板上追逐打闹了开来,楚回也远远朝古老头这边看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古老头看着红袖,心中感叹着年轻的生命如同朝阳般炫目、充满活力,而他自己已如垂暮的夕阳,即将归于永寂的黑夜,他朝船头方向走了走,突然一阵海风吹来,夹杂着咸腥的味道,竟让他一时有些站不稳,他走到船舷,用手扶着缓缓地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船行入了无边无际的涯海……
    一两个时辰以后,日上三竿,赫赫炎炎,很多人受不了日晒,纷纷准备回船舱,红袖也拉着楚回和山青回去,说今天龙嗣安排厨子烧了海鱼,去晚了就没了。
    将戈此时却突然挣脱,跑了出去,红袖赶忙跟上,却见到将戈在古老头跟前停下,用头轻轻拱了拱古老头的身子,这古老头自坐下之后好像睡着了一般,此时太阳如此火辣,却仍还是不为所动,闭目而坐。
    红袖走上前,拍了拍古老头,说:“古爷爷,别睡啦,跟我们一起去吃海鱼吧,那可比扒鸡好吃多啦。”
    古老头没有反应。
    红袖又摇了几下古老头的身子,却好像还是没办法把古老头唤醒,一旁的山青突然神色紧张地蹲下身躯,探了探古老头的鼻息,脸色大变。
    “古老……他……归天了。”
    ……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重新聚在甲板之上,景元和东方长安也来了,古老头被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安置在了一块木质的平台上,所有人脸上都是肃穆之色,古老头虽不是一众人的亲属,但作为漓远族的寿尊,贵为半仙之体,所有人都心怀着敬畏之意。
    船主龙嗣小声问道:“漓远寿尊在此寿终正寝,我们是不是该烧些黄纸拜一拜……”
    景元打断了他,道:“漓远族没有南陆这些丧葬之礼,尊崇的是自然之道,尘化尘,土归土,既然已行至涯海,依我所见,龙老板你准备一艘小船,还是将寿尊海葬了吧。”
    四下无人提出异议,景元又说:“寿尊贵为半仙之体,你我皆应尊崇,苏兄,不如由你代拟悼文,以作缅怀吧。”
    东方长安听闻后愣了一刻,不明其意,道:“苏某才浅,且并不知寿尊名讳,不敢造次。”
    “古怀亦·沁南歌。”楚回却突然开口:“寿尊的名讳是,古怀亦·沁南歌。”
    ……
    “苍历甲若之年,漓远寿尊者,古怀亦·沁南歌,魂归于九江之出,涯海之境,叹无亲者在侧,唯吾等衔哀致诚,谨以东山之落木,涯海之清波,天穹之孤云,兼清茶淡酒,祭于灵前,呜呼,望青鸟托寿尊之英魂,达九天之上,终归故里……”
    ……
    东方长安低沉的声音绵绵入耳,众人静静看着那艘载着古怀亦·沁南歌的小船,漂流于无际之海,越漂越远,直到再无踪影,红袖早就又哭成一个泪人,楚回无比怜惜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堰州带到这儿的小姑娘,竟又让她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他下意识地轻轻拍着红袖不停耸动的肩膀,却没注意到山青此刻却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
    景元此时却突然问了一句:“漓远族寿长如此,以其全族之力,按理应早就能制霸天下,为何却从未听闻芳青州有过战事?”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皆茫然不知,楚回此刻却突然开口:“漓远人虽寿长,但能生育者甚少,若非如此,以漓远族繁衍生息数千年来算,莫说那小小芳青州,就算是南陆北陆加在一起,也容不下漓远一族,这便是上苍早已天定的秩序,没有人能够打破……”
    ……
    时至午夜,楚回的房门突然被敲响,楚回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山青。
    山青看见楚回,踌躇一刻后问道:“是你做的吗?”
    “做了什么?”
    山青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甚至顾不得被人听见,急道:“一定是你干的对吧,今天我作为医者为古老的遗体更衣,我看到了他胸口的那个术印,也只有我能看得到,是引魂之术,这种术法本该用于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人解除痛苦,古老虽已油尽灯枯,但三百多年的精魂之气是足以让他撑到芳青州的,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对他下手?!”
    楚回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告诉我这船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会引魂之术这样高阶术法的柳州人吧,你……”山青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却被“嘭”的一声关上,独留他一人站在门外,胸口不断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而此时门内的楚回,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仿佛感到整座逐云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丝毫无法喘息……
    而他心中那座逐云大山,就是在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中,观察者说的那句“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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