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港监趸船接待室里的那几个都是在大采砂船上打工的人,韩渝真正要对付的是采砂老板,不想为难打工人,
    韩渝跟老蒋聊了几句,确认那几个人没前科,并且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当即让马金涛和杨勇先处理。
    在船上工作就要有船民证,没船民证每人罚款十元。
    这是水上公安分局的处罚,以前只罚五块钱,这些年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罚款标准也提高了。
    其中一个船员是外地人,在陵海水域工作生活却没办理暂住证,按规定罚款四十元,老蒋代表开发区分局开罚单。
    水上公安和陵海公安轮流上阵,看上去挺吓人,可事实上这点罚款对采砂老板王兴昌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当即帮着交了,连罚款收据他都不想要。
    公安这边完事了港监继续,请刚办完事回来的学姐和金大上场。
    看学姐开罚单真是一种享受,韩渝拉开椅子坐在一边很是期待。
    老蒋顾不上把刚罚的一百多块钱锁进公安值班室的保险箱,跟门神似的站在接待室门口,等着听那悦耳的“归零”和“加”声。
    马金涛、杨勇、杨远和朱宝根等人早在九年前就见识过了,现在不管韩处开出多少罚单,他们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老蒋没见过世面也没见过大钱,又跟往常一样开始敲锈补漆。
    只要在船上,就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儿。
    比如敲锈补漆,不是敲掉锈直接刷上漆那么简单,要把锈全部清理掉,然后磨,磨干净了上第一道漆,等第一道漆干了再上第二道……
    除了敲锈补漆还要进行日常检查维护,趸船和001从投入使用到现在换了几次东家,但日检、月检从来没断过,这些年的检查日志堆起来有几尺高。
    001靠泊在趸船边上。
    韩向柠嫌他们叮叮冬冬敲锈太烦会影响发挥,立马举起对讲机:“马队马队,能不能轻点?”
    “收到收到,我们先日检。”
    “王经理,我们继续,船舶证书、船员证书、保险单和安全检查薄等手续都带来了吗?”
    “有些带来了,有些……有些在公司没顾得上回去拿。”
    “按规定这些都应该放在船上,没拿过来就等于没有。”
    “是吗,我不是很懂。”
    “什么都不懂,怎么做船主。”
    “我以后注意,韩处,你先处理,我虚心接受处罚!”
    学姐说话慢条斯理,动作不缓不慢,真有那么点不怒自威,看上去越来越像处长……
    韩渝发自肺腑地觉得学姐比自己更像领导,不过话又说回来,学姐现在是正科级的港监处长,自己只是副科,并且这个开发区分局的局长做得有名无实,相比之下学姐本来就是领导。
    韩向柠不知道韩渝在想什么,一本接着一本,看完采砂老板带来的证书,打开公文包取出法律法规、空白违章处罚通知书和计算器。
    老金很默契地打开工作日志,轻轻放到韩向柠面前,上面记满了上午查扣采砂船时检查出的违章情况。
    “王经理,你船上的七个船员,五个没船员证书,这一点没异议吧。”
    “没有。”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内河交通安全管理违章处罚规定》,你看看第三章第十二条和第十四条,要对每个无证船员罚款两百元。”
    “不用看,韩处,我错了就是错了!”
    “持证船员配备不足,在船船员未持船员服务簿,按规定要对船舶所有人,也就是对你,处以一千五百元罚款,有没有异议?”
    “没有,我虚心接受处罚。”
    韩向柠没想到采砂老板态度这么好,真有些不习惯,抬头看了一眼,接着道:“你这条船跟三无船舶差不多,既没船舶登记证书,也没有船舶检验证书,保险一样没有,按规定要对船上的违章人员处以三百元罚款,七个人就是两千一百元。”
    王兴昌捧着大哥大包,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这段时间太忙,一直没顾上去办证,我明天就去办。韩处长,在你们这儿可以办吗?”
    “办证的事等会儿再说,先说违章的事。”
    “好的。”
    “你的船没这些证书和保险,按规定要对所有人,也就是你,合并处以六千元罚款,有没有异议?”
    “没有!”
    “好,我们继续。”
    如果江上违章的船员,个个都像眼前采砂老板这么配合就好了,韩向柠从来没处罚的如此顺利过,接着道:“应配备而未配备航行日志、轮机日志,要处以一千元罚款。”
    王兴昌点点头:“好的。”
    “操纵设备不合格,处一千元罚款。”
    “未配备合格救生设备,处一千元罚款。”
    “未经主管部门批准,未向港监部门报备,在主航道任意作业,对船员处以一百元罚款,扣留证书、证件三个月。”
    “韩处长,罚款好说,能不能别扣证书?”
    “王经理,这么说你对这条处罚有异议?”韩向柠勐地抬起头。
    不就是扣船员证书么,大不了重新找几个有证的人来干活。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
    王兴昌打定主意借这个机会跟港监和公安搞好关系,连忙道:“没异议,既然有规定就扣。”
    韩向柠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一条一条的跟他梳理。
    一声既熟悉又悦耳的“归零”,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
    老蒋看着韩处长的小手飞快地在计算器上点,耳边不断传来“加”“加”“加”的声音。
    与此同时,金卫国也把处罚通知书填好了。
    “王经理,二十一个违章,合并处罚两万三千四百元,你先看看,这儿有计算器,也可以算算。”
    “不用看,也不用算。”
    “还是看一下吧,这上面需要你签字。”
    “好吧。”
    王兴昌跟几个朋友买的是一艘很专业的大吸砂船。
    投资大收益也大,一个小时能吸砂五百吨江砂,干一天一夜就是一万多吨。以每吨十六元的批发价计算,刨去各项开支,一天一夜能赚十来万,真跟印钞机差不多。
    王兴昌不想耽误赚钱,装模作样的看了看一叠处罚通知书,立马拉开大哥大包,取出三沓百元大钞。
    “王经理,你这是做什么?”
    “交罚款啊,韩处长,我知道你们要秉公执法,我配合。”
    王兴昌忙不迭数着钱,想想又笑道:“韩处长,韩局长,我知道你们有罚款任务。要不你们再看看我有没有别的违章,多罚点,没关系的,有没有收据都无所谓。”
    韩向柠自认为罚遍天下无敌手,不敢相信居然有主动要求多罚点的人,一时间竟愣住了。
    金卫国也是头一次遇到被罚的如此愉快的船舶所有人,看着懒得再数干脆把三万块钱全部放到韩向柠面前的采砂老板,感觉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韩渝刚刚领教过三个不再打渔改行采砂的小老板有多大气,心想大老板出手自然会更大气,坐在一边笑而不语。
    韩向柠很快缓过神,轻轻把钱推到王兴昌面前:“王经理,应该怎么处罚我们就怎么处罚,不会多罚一分。”
    “韩处长,不就是几千块钱么,真没事,就当赞助你们港监处的!”
    “什么真没事,我要是收下,或者不给你罚款收据,我就有事了。”
    “好吧,那我再数数,一共两万三千四是吧。”
    “现在不用数,你先把钱收起来。”
    “不罚了?我的船有那么多违章,怎么能不罚!”
    主动要求罚款,甚至希望多罚点,这算什么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老蒋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把钱不当钱的人。
    韩向柠回头看看韩渝,微笑着解释道:“王经理,按规定我们只有权处以两千元以下罚款,我和金大刚给你开的这些处罚通知书要经过上级审批。”
    “韩处长,我不太懂……”
    “这不复杂,我们要先报批,等上级批下来,你再交罚款。”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
    等一个星期,开什么玩笑!
    王兴昌定定心神,谄笑道:“韩处长,要不我把钱先放你这儿,等上级批下来你直接帮我交上去。
    韩向柠不假思索地说:“不行,这罚款必须你自个儿交,并且不是交给我,而是去银行交。”
    “去银行交罚款?”
    “这是上级刚要求的,我们港监局在银行有个专款账户。等处罚决定上级批下来了,我会安排工作人员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去银行把罚款交了,再拿上银行给的收据,来我们港监处把船领走。”
    王兴昌苦着脸问:“要扣一个星期船?”
    韩向柠岂能不知道他急着把船开走去赚大钱,轻描澹写地说:“王经理,你的船现在什么手续都没有,就算没相关规定,你的船现在也开不走。”
    “怎么开不走?”
    “要抓紧时间办手续,别的不说,就说保险,你没保险我能让你走么,你把船开走在江上发生交通事故怎么办!”
    “不能通融?”
    “这不是通不通融的事,我要是让你把船开走,我就是玩忽职守。”
    “韩处长,我对你很尊敬。”
    “谢谢,我对你也很尊敬。韩局,麻烦你帮我给王经理倒杯茶。”
    “好的。”
    韩渝刚站起身,听出姓王的话中有话的老蒋立马道:“韩局,我去倒。”
    “行。”
    韩渝再次坐下来,想想又把椅子往办公桌边挪了挪,抬头道:“王经理,韩处和金大不是刻意为难你,而是在秉公执法,希望你理解。”
    王兴昌意识到光积极认罚解决不了问题,干脆起身走过去关上门,随即回头道:“韩处,韩局,金大,我家住营船港,离这儿不远,我哥和我姐夫都在政府部门上班,说起来不是外人,能不能给个面子,交个朋友。”
    “你希望我们给什么面子?”
    “在这儿说话不方便,天快黑了,能不能赏光一起吃个饭。”
    “王经理,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吃饭是真没时间,有什么话在这儿说。”
    王兴昌不想再磨嘴皮子,再次拉开鼓鼓的大哥大包,一连取出三沓百元大钞,一边分发一边笑道:“一点小意思,知道三位领导忙,就当兄弟请三位领导吃饭。”
    韩渝一把攥住他胳膊,冷冷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小意思。”
    “韩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交个朋友。”
    “把钱收起来,如果不赶紧收起来,我们就把钱交纪委了。”
    “韩局,这么说一点都不能通融?”
    接下来有很多工作要做,韩渝一样不想跟他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王经理,别说你的船什么证都没有,就算手续齐全,你今后也别想在陵海水域采砂。你刚才很配合,所以我才很明确地告诉你这些的。
    如果换作胡搅蛮缠的,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让他去办证,等手续办全了再来江上采砂,到时候再抓,见一次抓一次,抓一次处罚一次,罚到他倾家荡产,看他敢不敢再来我们陵海水域采砂。”
    王兴昌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韩渝拍拍他肩膀,接着道:“至于为什么不让你们采,水利局的同志明天上午会过来跟你们解释。”
    “这又关水利局什么事,长江又不归他们管。”
    “长江怎么就不归他们管?”
    韩渝反问了一句,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像你们这样疯狂无序采砂的危害有多大,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或许在其它地方,有些部门会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儿是陵海,这儿是滨江,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以罚代管的情况,在滨江绝不会发生!”
    刚才打听过,你是陵海公安局开发区分局的局长。
    所谓的分局长,其实跟派出所长差不多。
    你连陵海都代表不了,还大言不惭代表滨江。
    我都对你这么客气了,你特么的还想怎么样?
    王兴昌越想越窝火,不甘示弱地说:“韩局,我对你真的很尊敬。”
    “你可以不尊敬,我也不需要你的尊敬。”
    “采砂又不归你们公安管,韩局,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滨江水域采砂。”
    韩渝话音刚落,韩向柠便起身道:“我一样不想再看到。”
    这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金大乐了,冷不丁来了句:“不只是陵海开发区公安分局和我们陵海港监处不想再看到,滨江水上公安分局和长航公安分局一样不想再看到。”
    这几个部门不是应该各管各的么,怎么会穿一条裤子。
    王兴昌被搞到一头雾水,只能悻悻地说:“既然今天交不了罚款,船也开不走,那我先回去。”
    韩渝提醒道:“王经理,别忘了明天上午来开会。”
    “开什么会?”
    “普法兼批评教育。”
    “一定要来?”
    “关于采砂国家、省里和市里都有文件规定,明天水利局的同志会来传达文件精神。如果你明天不来,就会错过学习的机会。下次要是被查处,很可能不只是处以两万三千四百元罚款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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