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着袭来,似飘来清冷梅香,穿过宋怀予被雨浸湿的衣角,穿过灵堂高高挂起的白幡,也穿过墨暖一身素服和垂下的青丝。
    半晌,墨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似有颤抖:“你来了。”
    婢女柏酒识趣地退下,将房门关上,只留下屋内一派的静谧。
    宋怀予走向墨暖,却又不敢走得太快,他一步一缓,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也生怕打破什么。
    “养父一直没有回家,我来寻他,阿暖,告诉我,你见到他了吗?”宋怀予的声音极轻。
    墨暖缓缓起身,腿却因为跪的太久而发麻,引得一个趔趄,被宋怀予一把扶住。在对上宋怀予那双晦涩眼眸的一瞬,墨暖就匆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宋怀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阿暖,告诉我,养父安然无恙。”
    她面上闪过慌乱神色,手心都捏出了汗,却还是佯装镇定:“我今日未曾见到二叔,也不晓得二叔在何处,夜深雨大,兴许停在某个客栈避雨歇上一夜也说不定。”
    “暖暖,”宋怀予的声音听起来似有隐忍,“林峯说,他用来处置违反军纪的人的鸩酒少了一些,你前两日到过他的营帐去,可曾……”
    “你何必问我!”墨暖突然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绝不可示人地痛楚,她发了狠地挣开,声音凄厉,“你猜到那鸩酒是我拿走,也猜到我要拿这鸩酒干什么,你更晓得今夜你那养父、我的亲二叔回不去了!你又何必来问我?”
    宋怀予的身子一震,眼中皆是不可置信,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墨暖,缓缓抬起手想要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因墨暖眼眶的眼泪呆住,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你弟弟,为了保住家主的位子。
    “他是你的亲叔叔,是育我长大的恩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宋怀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情绪,顿在空中的手徐徐放下。
    “从那日林峯告诉我,你去过营帐后鸩酒少了,我便日夜忧心,可我心中总期盼着,你能因我有所顾忌……”他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自己从小一同长大,接了他的定情信物,等着自己下聘定下亲事的女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声音全然没有往日的宽厚温文,全然没有方才的期冀、小心翼翼,像冻在千里冰封的雪那样凉的彻骨。
    天上陡然炸开一个惊雷,似是惊醒了墨暖,这一夜对她而言忒过漫长,自从墨暖的爹意外身亡,族中关于家主之位的战争就已经刀光剑影,她这一脉除了自己其余的全是弱小弟弟妹妹,嫡出的墨隽才十一岁,墨昭十三岁可是只是一个庶出,剩下的妹妹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六岁,谁也不能成事。唯有她,日日悬心,跟族中长老明争暗斗欧,守住家主的位子不旁落。
    想起她如何裹挟着艰辛一步步不肯低头的走到今天这步,终于忍不住爆发,声嘶力竭:“我孤身一人带着这样一群尚不能成事的年幼弟妹,若非步步谨慎,为刚为烈,早就沦为刀俎鱼肉、被那些觊觎家主之位的人吞掉了!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二叔如何步步紧逼!逼我嫡出的弟弟放弃继承权,逼我放弃墨家,逼我交出爹娘留给我的基业,我爹娘骤然横死,我如何斗得了他在墨家几十年的根基!”
    宋怀予死死地盯住墨暖,自己是如何夹在青梅竹马和养父之中挣扎的已经不值一提,他明白墨暖的苦楚,只是仍不可置信:“可你怎么能夺了他的性命,在我们之间造就这样的血海深仇……”
    他一把拽住她,动作用力到指尖发白,连手上凸起的青筋都在宣泄着恨意,“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就是硬生生斩断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在墨家与我之间,你是这么决绝地舍弃掉我。”
    “墨暖,你好狠的心。”
    他用力地拽着墨暖,这是墨暖与宋怀予相识的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怒不可遏,或者说,是他第一次有温柔之外的情绪:“你是这么轻易的就舍弃掉了我。”
    宋怀予的灼灼目光就像是要烧了她一般的令她感觉到灼伤之痛,墨暖转过头去,不敢与宋怀予对视。她扬声道:“我本性狠厉,他非我族类,我怎么会轻易饶他?”
    “杀了他,永绝后患。”墨暖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了宋怀予的耳边,“宋怀予,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你当然不能娶一个杀父仇人,你我婚约,自此作废。”
    墨暖说出这番话,宋怀予的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面容随之一点点苍白和灰暗,他踉跄着后退,带倒了身后的瓷瓶,啪的一声,碎得响亮。
    空气之中的寂静令人觉得可怕。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墨暖,一言不发。墨暖偏过头去任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她动也不曾动一下。
    突然宋怀予转身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猛然一抬,却没有继续动作,灵堂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恍惚的烛台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宋怀予瞥到白墙上墨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用力一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的雷突然炸开,墨暖终于坚持不住,登时跪地痛哭,她的恨意是那样赤裸地刻在脸上,可颤抖的嗓音却将她的脆弱毫不遮掩地摊出。
    她慌乱地收拾着撒落一地的碎片,闻声而来的柏酒连忙蹲下同她一起捡,她抬头看着墨暖苍白的面孔,犹疑道:“小姐……小姐为何不告诉宋公子,老爷和夫人的死,就和墨二长老有关……小姐和公子,真的要到如此地步么?”
    墨暖捡瓷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断地摇头,哭的连话也说不利索:“可我终究是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柏酒,我舍弃了他……”她拽着柏酒的胳膊,哭的声嘶力竭,喘气都开始吃力,嘴里却仍然说着,“我为了墨家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
    她哭的头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宋怀予知道自己养父对墨暖的步步紧逼,所以也从未对墨暖的还击有过任何怨言。可是墨暖是那样绝决的毒害了墨鸣,她不是不知道墨鸣对宋怀予有恩,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这毫不留情的抉择与抛弃,才是墨暖和宋怀予面前无法跨越的横沟。
    血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柏酒这才发现墨暖的一只手狠狠的攥住了瓷片,鲜红的血滴落在除了白就是白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狰狞。
    雷霆轰鸣,一道道闪电打过,不停映在墨暖苍白的面色之上。狂风止不住的呼啸,就连屋内的灯火都接连被扑灭,灵堂内霎时一片黑暗,墨暖仓惶起身跌撞着跑到到案台前去护着为爹娘烧着的香,“爹,娘,没事的,没事的……”她像护着她生命里仅有的东西一样,怀揣着惊恐与小心翼翼,不断地对着香说话:“没事的……没事的……爹娘,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在对谁保证,像是在对谁安慰,像是只有这一句话,也只准有这一个可能:没事的……哪怕都这样了,也没事的。
    柏酒赶紧将房门紧闭点上蜡烛,墨暖半个身子都倚在了香案上,她缓缓地抬头,瞧着挂在高处的白幡,泪滴从眼角滑过,“他的养父杀了我的爹娘,我又为我的爹娘报仇杀了他的养父……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啊……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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