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陆成宇和大头到蜀都去,他找了些人做工程,自己当小包工头。
    刚开始带着大头赚的不少,大头孝顺,经常给他妈寄钱。陈嬢丈夫早逝,就这么一个儿子有出息,逢人便夸,当时村里人还挺眼馋她的,还有人嘀咕着要不要把自家孩子也让陆成宇带出去。
    可这些能够揽工程的包工头,背后都多少牵涉到黑势力。唐心悦猜测陆成宇也不例外。
    在争夺工程的过程中,他们和另一个团体屡次发生摩擦大打出手,后来宿怨越积越深。在又一次的抢夺活路的时候,两帮人又围殴在一起,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掏出水果刀刺了对方领头的几刀,对方当场身亡,而这些工人跑的跑,被抓的被抓。
    陆成宇作为团伙头目,以及重要的杀人嫌疑犯,被警方逮捕进了监狱。
    大头以及另外几个手下则是不知所踪。
    唐心悦简直无言以对,为什么每次陆成宇都能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
    从广荣市回蜀都的路上,陆秀云看着唐心悦一直发呆都没怎么说话,叹了口气,“你想去探望就去吧。”
    唐心悦回神,一脸讶异,“妈……”
    陆秀云叹气,摆摆手,“我那个时候不想告诉你是陆成宇给钱帮助你读书,是不想让你和他有太多牵扯。这种人情债是还不完的。所以我当时拒绝了他。”
    唐心悦苦笑了下,然而母亲不知道的是,这债早就欠下了。
    陆秀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不让你去看你一定耿耿于怀。就去吧,好歹人家曾经也想帮助你。我们家的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唐心悦点头,“我知道了。”她还在想怎么背着母亲去探望陆成宇,没想问题自己迎刃而解。
    唐心悦辗转打听到陆成宇被关押的看守所,又交了各种探监的书面申请手续,还是在一个多月后才见到陆成宇。
    “唐心悦?”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玻璃,陆成宇看到她脸上闪过意外,“怎么是你。”
    监狱肃穆沉闷的气氛,让人心情沉重。唐心悦道,“我回老家的时候听说了,说你杀了人……”
    话没说完,陆成宇打断道,“我没杀人。”
    唐心悦打量他的神情,他眼神漠然,“我又不是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打个架要和人搏命。打架的目的是为了威慑对方,惯常都用钢管或者木棍等钝器,都不会用锐器。”
    唐心悦问道,“我看到新闻,说是现场伤人的刀,是你的。”
    “的确是我的,”陆成宇扯了扯嘴角,眼神一冷,“我放在住处的水果刀,那个时候手下的人都在我那里开会。接到消息我们就赶去工地,仓促中也没注意到底是谁拿了我的刀。”
    按照陆成宇的说法,他都是被逮捕后才得知有人拿着他的刀捅死了人,而下面的人看见出了事,一下就作鸟兽散。警方抓了几个还在现场的,有说没看到谁捅的,也有说是他捅的。
    对于这种说辞,唐心悦将信将疑,她一直觉得陆成宇本性不坏,不至于真的到杀人的地步。可当时情况混乱,谁知道真相。
    唐心悦道,“是你杀的人也好,不是也好……”
    陆成宇眉毛一压,斩钉截铁,“我没杀人。”
    他望着唐心悦,眼神毫不躲闪,让唐心悦想到第一次在监狱看到他时,他也是说人不是他杀的,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真的不是他……?
    唐心悦心中生起疑问,面上宽慰道,“我相信法律能够还你一个公正。”
    是公正,不是清白。
    陆成宇看出她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眼里掠过一丝深意,“如果是我杀的人,怎么办。”
    唐心悦定定注视着他,一字一字吐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果真的是你,那么就按照法律的裁决,我会让律师帮你争取宽大处理。”
    这也是她刚才再三质问陆成宇到底杀人案真相怎样的目的。
    如果是陆成宇杀的人,她也不会姑息。正如她说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陆成宇笑了,似乎想起往事带着怀念的口吻,“唐心悦,你还是这个样子,挺好。”
    唐心悦站起身,“我会让律师和你谈。”
    隔着玻璃,陆成宇静静凝视,“为什么,你要帮我?”
    墙倒众人推,他一手带起来的小弟都有为了洗脱自身嫌弃,而把黑锅往他身上推的。
    而她,明明两人多年未见,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如果记挂着当年我想资助你上学那件事,不也被你拒绝了吗。你实在没必要惦记着。”陆成宇说。
    唐心悦听他说完,开口道,“从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我虽然拒绝你的好意,心中也充满着感激。更何况你是真心实意想帮助我,并不是以恩要挟什么的。我现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是应该的。”她曾经切身实地的受到对方的恩惠,并且改变了命运,而陆成宇到死都未向她透露,还让陆秀云也帮着保守秘密,可知他从未想过挟恩图报。
    对方是真不知道原委,但她不能假装不知道。曾受过对方的恩情,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抹消的。
    陆成宇笑笑,“我倒还不知道自己当初无心的举动,还能够得到这样的福报。谢谢你。”
    唐心悦莞尔,“该谢的人应该是你自己。”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彼此心知肚明。
    陆成宇深深看着她,眼底蕴含沉沉情意。
    唐心悦匆忙移开视线,“总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
    陆成宇一哂,“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唐心悦一噎,恼怒嗔怪,“都什么处境了还有心情说玩笑话!”
    女子秀美的脸上带着愠怒的红晕,盯着他的眼眸明亮而水润,比之前忧心忡忡的样子多了几分生气。
    陆成宇低低笑了,“我说我没杀人是真的,”话锋一转,“我不会骗你。”郑重其事,如同承诺一般。
    唐心悦莫名心中一悸。她发现她竟然开始相信他了。
    她敛了心神,认真想了想,“不是你的话,我怀疑凶手是那几个逃跑的人……对了,大头也在其中?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提到大头的名字时,陆成宇瞳孔骤然紧缩,这变化不过转瞬即逝,却被一直观察着他的唐心悦捕捉到了,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她倒抽了口气,急切追问,“真正的凶手是--”
    “唐心悦,”陆成宇肃穆地打断她,“我不知道。你也别胡乱猜测了。”
    他眼神冰冷中带着告诫,示意了下她搁在耳边的听筒,唐心悦蓦然反应过来两人的通话是有监听的。
    但唐心悦满脑子都是一句话:他知道,他根本就是知道的!
    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攥紧手心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改为含蓄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道真凶,即使自己即将背黑锅,也为了那人守口如瓶?
    “……”陆成宇沉默,墨色双瞳如同一池深潭名为怀念的波澜渐起,将人深深吸入回忆的旋涡。
    幼时缺衣少吃,是大头从家里偷出馍馍,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给他;
    问他想不想出去看看,二话不说就能跟着他从山上下来;
    跟着他出生入死地闯荡社会,是他最牢靠的左膀右臂、是最忠诚忠心的兄弟。
    所以,即使知道真相,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你!”唐心悦在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错愕又震惊,想起前世她去探监,他也说他没有杀人,可那时他已经坐牢多年,是不是也说明他最终还是替大头顶了罪?
    唐心悦蹙紧眉心,想要说很多劝阻的话,碍于监听在这里只得硬生生忍住,委婉劝慰,“我相信法律会还你一个公道。”所以,不要隐瞒好吗。
    她不知道眼中的恳求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只是一言不发地目送她远去。半道上她忍不住回头,他眉目冷峻,漆黑的瞳仁如同深渊湮灭了一切光线,没有一点生气。
    心瞬间坠入谷底,直到这个时候唐心悦才发现,陆成宇之所以这么冷静漠然,也许是因为,生死对他来说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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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监狱,心里跟堵着一口气一样难受的唐心悦,立即找上了全市最知名的律师事务所。
    很贵?钱一点都不是问题。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名鼎鼎的王律师拍着胸口表示小案子一桩。
    唐心悦也以为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然而,王律师几次按例前去监狱询问陆成宇口供,调查卷宗,得到的消息不容乐观。
    王律师也头痛的很,“这几年市里正处在对扰乱社会治安的黑社会严打期,正要抓个典型杀鸡儆猴。陆成宇不巧撞在枪口上,他本身也有涉黑背景,局子里每年都有任务指标压力也大,各种逼供之下,当日那些参与斗殴的人为了自保,纷纷改口供说目睹他杀人。”
    唐心悦用力咬唇,她是知道90年代多有冤假错案的,原来源头就在这里。
    王律师接着道,“人证有了,作为物证的水果刀上检出陆成宇和大头的指纹,大头人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虽然发了通缉令,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抓到人。”
    唐心悦疑惑,“如果要定陆成宇的罪,这明显证据不足。大头明明也是重要嫌疑人。”
    以为是个简单的案子,没想到复杂的很。要不是看在金钱的份上……算了,就算早知道案情不简单,想想丰厚的酬金,估计他还是要接的。
    王律师心说,面上叹道,“局里今年任务还没完成,指认陆成宇杀人的口供也在面前了,你说他们是拿现成的犯人不凑数,还是等到抓到大头?况且,现在他们这个团伙被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组织,陆成宇作为组织、领导犯罪集团的首要分子,那么他就必须按照集团所犯的全部罪行处罚。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要对下面小弟打死人负刑事责任。他是不是动手的人,关系着他判多少年,而不是判与不判。”
    唐心悦心一紧,“但不管怎样,只要能有证据表明不是他杀的,罪刑至少能够减轻一点!”
    王律师道,“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找到大头,让他承认是自己所为,并且没有受到陆成宇的指使。”
    唐心悦紧锁眉头,“鬼知道大头跑哪儿去了!”因此事,她对大头没什么好感,对方就是一个从小被母亲宠爱着长大的孩子,缺乏承担责任的勇气,简直是个懦夫。
    孩子--母亲!?
    她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一个人说不定知道!”
    事不宜迟,两人分工协作。王律师留在这边继续周旋拖延公审时间,唐心悦立即赶赴大跃村。
    为节约时间,唐心悦直接包了一辆车从蜀都前往大跃村,五六个小时的路途,到了村里一口气都没歇,直接先找到了陈孃。
    “陈孃。”唐心悦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望她,陈孃原本待在家中,听到响动连忙出来,惊讶道,“心悦?这非年非节的,你怎么回来了。”
    唐心悦帮她把东西提进去,笑道,“我过来办事,想着要过年了,便回来祭奠下祖宗。完了来看望下你。”
    陈孃眼里满是愁绪,闻言苍老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了。”
    唐心悦和她拉家常,问问这些日子过的怎么样,陈孃一五一十答了。
    儿子失踪后,她整日提心吊胆,想念孩子想的不行,想起来就哭,眼睛都要哭瞎了。
    “我这造孽的命啊,大头他爸早死,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把大头拉扯长大,眼看着要出息了,杂遇上这种事!”陈孃和唐心悦说起大头,眼泪又下来了,语气怨忿,“都是陆成宇那小子不学好,带坏了我家大头!”
    唐心悦心里冷笑,前些年陆成宇带着大头赚钱,你向村里人夸耀陆成宇是个好的时候,怎么没见这样骂人家。
    “陈孃……”唐心悦原还想着假意安慰几句借机套话,不料陈孃越说越激动,抓着唐心悦的手就是一通怨恨的咒骂,“那家伙就是个害人精!接生他的产婆就这样说的!差点害死她妈,又害的他爸残废,害死了陆奶奶,还要害我的大头!”
    唐心悦心中一凛,震惊叫道,“这是什么说法?!”
    陈孃愤恨地道,“你们年纪小是不知道,这事当年我们老一辈都清楚。陆成宇他妈为了生他差点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救回来身体就不好了,他三岁的时候高烧整夜不退,他爸半夜背他下山看病,结果天黑摔沟里摔断了一条腿!你说庄稼人瘸了腿还怎么干活?两人没办法才出去打工的,这些年没一点消息,说不定就是为了故意避开他这个灾星!”
    仿佛有一桶冷水从头之踵的浇下,大夏天的,唐心悦只觉满身满心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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