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显真的死了?
    就这样…死了?
    没有生灵涂炭,也没有两兵相接,连驻扎在顺真门内的轻骑脱下擦洗的盔甲都还没干...
    陈显就死了?
    那晚暮色如轻雾,骊山山腰起的那把大火受北风一吹,黑烟袅袅浩浩荡荡地直冲云霄。
    行昭轻偎在六皇子左侧,两人站在凤仪殿前殿,凭阑遥观,静看远方山间黑雾滚滚席卷开来,二人皆未曾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好像看着所谓的权势与执念在名为欲望的烈火中消耗殆尽,终于被烧烂了,烧出了原形,直到变为灰烬与一地渣滓。
    行昭扭过头静静瞧了瞧老六,老六面色如常,眼色平静,只是紧紧揽住行昭的肩头,将妻子圈在怀中。
    一日之后,营卫里一早埋下的钉子随杜原默秘密进宫,从前襟贴身处掏出一只黑木匣子来双手呈到六皇子眼前,六皇子单手接过,没打开先递给行昭,一抬下颌,来人随即佝头朗声回禀,“…昨日火灭之后,将士冲入营帐之中,火尚未烧至内帐,还能依稀辨明死的便是陈显与其夫人,二人并排躺于暖榻之上,看面色恐怕是烟雾窒息而亡。”
    六皇子拧紧眉心,“人没烧烂?还看得清楚脸和身形?”
    来人很笃定,“是。人在内帐,一点没烧着,是陈显夫妇,决无金蝉脱壳之可能。”
    六皇子眉间终于舒展开来,又交待来人几句,无非是,“…陈显与史统领一死,十四万营卫群龙无首,只能如鸟兽散,已不足为惧。军心已然不稳,谈何动摇?只要军中无人再起波澜,这十四万营卫不足为惧。晾着他们,他们不动,轻骑亦不动。仔细算来,定不过一旬,无粮饷补给,无首将调令,这十四万人成不了大气候,等分崩瓦解之后,就更无可忌惮了。”
    “禀殿下,如有人要浑水摸鱼,再起波澜又该当如何?”
    “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六皇子言简意赅,神色平静道。
    来人领命佝身而去。
    人一走,六皇子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松了下来,后背靠在软缎之上,回首看行昭,却见其若有所思,笑问,“怎么不打开看看?”
    行昭低头去瞧那方黑漆小木匣,上面纹路分明,九龙盘踞于金柱之上,四角刻有神兽镇宝,再有金线镶边,看上去极为正统。
    能是什么?
    无非是那一旨矫诏。
    男人们行事从来重结果,从内应处确认死的便是陈显之后,六皇子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行昭想事容易想偏,想着想着就歪到别处去了。
    “陈显和陈夫人并排躺着窒息而亡…”
    行昭轻声呢喃,声音闷在嗓子眼里,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过得飞快,堪堪抓住又觉荒谬,人是不可能等死的,要平平静静地并排赴死,只能是已然心存死志,慨然求死,照陈显的个性就算被逼到悬崖边上,也要拖一个人下去和他一起死才算划得来——他不可能学那楚霸王引项自尽。
    是陈夫人想拖着陈显一起死吧?
    陈显活这么一生,苦过也权势煊赫过,身为权臣心为枭雄,距那巅峰只有一步之遥,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就差那么一步。
    有谁想到过,他的死法竟然是这样?
    无声无息地去了,再无苦痛挣扎,活下的一生跌宕起伏,死时却波澜不起,陈显他自己有曾想过吗?他怕是会觉得死在腥风血雨之中才算是死得其所,浩然于世吧…
    可人世间,谁也没有办法断其生死。
    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谋算人心一样。
    “阿妩,阿妩…”
    她又在发呆。
    六皇子轻歪了歪头,静静地看行昭在暖光之下的模样,“嗤”的一声轻笑出声,明明就不算太聪明,偏偏遇事喜欢多想,想过来想过去,把自己想得绕了进去,山路十八弯之后又能让自己豁达地走出来——这大抵就是她顶大的一处优点了。
    打小便这样,如今都是孩子娘了,也改不过来。
    六皇子手执一盏暖茶靠了过去,从行昭手里拿出那方黑漆木匣子,指腹向前一推,木匣被打开了一道细缝儿,光向下一洒,一团蹙着金丝的明黄色映在眼下。
    是那方圣旨…
    薄绢展于宫灯之下,在骈文末尾之处,赫然是一方大篆阳刻的皇帝玉玺大印!
    陈显于阵前朗声念出皇帝立老七为储第二日,方皇后便将向公公拘了起来,仪元殿内的那方皇帝素来常用的玉玺尚在宝盒之内,也就是说那方诏书确确实实是皇帝亲手将玉玺摁下去的!是谁写的,是谁的主意,这点谁也不干打包票,可若只看结果,这方诏书并不算是矫诏!
    陈显竟然把皇帝哄得连玉玺都敢交予他!
    果不其然,人的心都是被纵大的,若无皇帝糊涂,陈显何敢骑兵逼宫!
    行昭大愕,再看向六皇子,只见六皇子惊愕一瞬之后,迅速平静下来,轻声问她,“这是在两军阵前,陈显高声念出来的那方诏书?”
    行昭点头。
    六皇子手头攥紧,再缓缓放松下来,哭笑不得,他的父亲年老糊涂,被宠妃重臣哄掉了性命后,还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等着后人收拾。
    圣旨薄薄一层,光从其中透过。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单手一蜷便将那方诏谕捏皱,这只手牵住行昭的手,拢住贴到侧脸,娇妻手心温软,自有一股馨香在,语气粗听含混不明,可行昭却听出了几分萧索无奈之意。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江南了。”
    六皇子像是在赌气,“头一次险些丧命尚属意料之外,这一次却是踮脚在刀尖上走,一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二哥是儿子,长子长孙,血脉相连。可我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吗?陈显说一是一,他全信,却对我防备疏远…”
    当确定皇帝身死后,老六第一反应是悲哀,之后才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打算。
    六皇子从未将对皇帝的情感外露过,可哪里会有不难受的?都是一样的儿子,皇帝偏爱长子一些,人之常情,都是手足弟兄,何必争这一夕之长短。
    可皇帝宁愿盲目信重别有用心的外人,也要疏远自己的儿子,挖下这样大一个坑,手一撒他倒是活够了,后人小辈们却要收拾这盘乱棋收拾得艰难了。
    老六素来不是怨天尤人之人,可如今话中的低落却清晰可闻。
    这种感情,恰好行昭更懂。
    六皇子才剃了胡子,下巴光生生的,一层皮下头全是骨头,他是瘦了,行昭长叹一口气,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办?陈显的罪好定,纠集兵马逼宫已是灭顶死罪,一个谋逆之人拿出来的诏书就算是真的,也能颠倒是非,旁人不会信的…”
    六皇子半晌未语。
    木案之上有红泥焙新茶,六皇子手撑于小案之上,亲手拿起小紫砂茶壶,下头的小火苗低低地向上窜,将薄绢向那火上一染,火苗顺势缠上明黄,没一会儿就烧到了顶端。
    “宫里准备准备吧。”
    六皇子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团火,胸腔长呼出一口气,“端王府要主持父皇的大奠了。”
    行昭胸口兀地一抖,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六皇子的手。
    生于世家,长在皇家,听话听音,大家都是一把好手。
    放在民间,族长过世,谁去祠堂主持大局?自然是长房嫡子嫡孙,只有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才有这个资格去打理主持。
    老六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是要改朝换代了吗?
    行昭安静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也回看向她,他知道她在怕些什么,前事太多反复太多旧例可循,帝王天家无真言,可身在低处连言都不能言,生死由人不由己,事到如今,谁应当去坐那个位子?
    二皇子,还是四皇子?
    难道当真要推七皇子上位?
    老七心智不全,是,前朝旧事里心智不全的皇帝多得是,世间世事就有这么好笑,身有残疾不行,可脑、心有残疾却没人敢说。若老七被推上位,仍旧是他掌权,然后呢?
    老七渐渐长成,总要娶妻生子,他的儿子若是正常的呢?待他儿子长大成人,端王府又该怎么办?乖乖交出权柄,然后任人宰杀——谁会容得了掌事已久的叔伯!?
    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他不在乎那个名头,只要手中握着权柄,就能说上话,别人就不敢轻视,他一早便说过,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位子,可他又不想履行随之而来的义务。
    行昭紧抿嘴唇,头向下一望,眸光闪烁。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应当怎么想。
    这一生,面对老六,她迟疑之后终究鼓足了勇气,最好的结果,大抵是安享浮生,最差…最差便是一起死了。
    她连死都不怕,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自然是这样想。
    方皇后的前例,长门薄幸的故事,尚响在耳畔,他们没有地方退,陈显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那他们离那个位子便只剩下半步了。
    而这半步,全凭各自的心意与毅力。
    薄情人囊中无闲钱尚且拈花惹草。
    专情人手握百余冰却能洁身自好。
    世间百态,说不准的吧?
    谁又能想到,自私如陈显其人尚且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任老妻结发呢?
    行昭回握住六皇子,目光与其对视,十分郑重地道了一句。
    “好。”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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