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摇撸的艄公见来了生意,忙吆喝着调子将画舫靠在岸边上。水玄灵瞧这艘画舫有趣,还没等艄公搭上踏板,当即一个纵身,头一个跳了上去。柳少阳三人跟在后面,也都踩着踏板上到了船上。
    柳少阳眼见着水玄灵掀开船舱的帘子,一头钻到了里面。还没待自己和小黑、叶小青三人也走进去,忽又见得她挑开帘子,满脸通红地朝着那艄公嚷道:“船家!你这画舫的船舱里,怎么还坐着两个涂脂抹粉的姑娘,个个……”
    她本想说“个个衣不蔽体,好不知羞!”但一来说不出口,二者如用这八个字,她自己也觉得未免说得也有些过了,是以生生咽了回去。
    艄公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两只眼睛铜铃也似,仿佛听了不可思议的话一般,奇道:“姑娘何出此言?你看这秦淮河上的那么多画舫游船,哪一艘没有一两个弹弦唱曲儿的。来秦淮河找乐子的客人,无论要素的还是耍荤的,哪一个没有几个姑娘陪着的!”
    水玄灵听这艄公这般说,倒是自己不懂规矩了,脸上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张口辩道:“我不管,方才我们上你的船之前,可没瞧见这船上也坐着歌女,这船我们不坐了!”
    一旁的叶小青听了水玄灵这话,脸上神色微变,眼角抽动,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去。
    那艄公愠道:“我在这秦淮河上划了几年的船,载过不知多少客人,真没见过姑娘你这般上了船又说不坐的!这条画舫,可是彩云楼的产业,岂是你这般无理取闹,随便消遣的么?”
    水玄灵虽隐隐觉得,此事自己多有不妥之处。但听了这艄公如此一说,心中不由得来气。正想好好教训此人一番,忽见柳少阳朝自己使着眼色,口中还道:“船家,这船我们既然上来了,便是肯定要坐的。这白衣姑娘和你开玩笑的,你莫要当真便是!”
    水玄灵见他竟这般说,“哼!”了一声,暗想:“想不到师弟也是这种人,这天下的男子果然都是一般!”转身负气下船,一跃上岸。
    柳少阳见水玄灵耍起性子,忙从囊中掏出一锭银子丢给那艄公道:“船家!这便做那包船的银钱,劳烦你稍等片刻!”
    说罢跳上岸边,紧走几步一把将水玄灵拉住,低声道:“师姐莫走,听师弟我说几句话好么?”
    水玄灵见他追上来拉住自己,索性驻足板起脸道:“好呀,我倒要听你说说,为何要帮那艄公说话!”
    柳少阳知她误会自己,不由苦笑道:“师姐你忘了么?叶姑娘也做过些时日的歌女,你方才那般说,我瞧她脸色都变了,心里该有多不好受。何况那些个奏曲儿卖唱的,多是苦命人家的孩子,咱们何苦与她们为难诶。”
    水玄灵方才只是把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却未曾想到这许多。如今听柳少阳这般一说,不由得面有愧色。
    柳少阳见她默然,知道她已经改了心意,随即温言劝道:“咱们这次来金陵,短短两天,便生了好些个节外之枝。如若那艄公要找晦气,咱们虽说不怕,却也又是烦不胜烦,岂非好不划算。这便和我回船上去吧,那人收了船资,也定然不会在多说什么别的言语了。”
    水玄灵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回到画舫之上。那艄公收了银子,果然换上了一副笑脸,吆喝着撑船离岸。
    片刻间几人所坐的画舫,在那艄公娴熟的摇橹声响中,已然顺着灯火缭绕的一河浩渺烟波,朝西驶去。
    水玄灵撇撇嘴,柳少阳拉着她进了船舱。只见里面木桌绣塌、织毯檀香、美酒香茗,一应俱全。小黑坐在软榻上,咬着姜糖鲜果,一双眼睛顺着卷起帘帐的窗子,正朝外面波光夜景看得起劲。
    叶小青和两个罗衫歌女说在一处,不知在聊些什么。看见柳少阳和水玄灵进来,忙起身招呼他俩坐下。
    四人坐定,小黑见水玄灵面上方才怒色已然尽消,嘿嘿笑了笑,冲叶小青悄声道:“小青,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玄灵姐不管有多生气,只要我少阳哥上去一劝,便总是管用。”
    叶小青听了微微一愣,低声“哦!”了一声,便秀眸沉下不再言语。水玄灵见她如此,以为还是自己方才的话惹得她心中不快,便侧过身去和她说起话来。
    水玄灵本就是率直的性子,过去的事转眼既忘。没多时,不光和叶小青聊得甚欢,就连和那两个她刚才说嘴的歌女,也是多有说笑了。
    秦淮内河的夜景,坐在船中看时,别有一番意味。水中舟桥交错,明暗掩映;岸上台阁延绵,灯火辉煌。柳少阳和小黑坐在一侧,盛上美酒,把盏对酌,看着船外的两岸夜景。
    才行了不到里许,小黑指着岸边一处人群簇拥、华灯高照的所在,稀奇道:“少阳哥,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比别处还要热闹许多?”
    柳少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青瓦楼阁、房廊祠庙之下,花灯结彩照得远近通明、杂耍叫卖此起彼伏,里里外外人头攒动、张袂成阴。笑着道:“那便是贡院和夫子庙啦!白日里是读书人的所在,到了这夜里,可就是看热闹的好去处了!”
    说话间,夫子庙的灯市里,高高朝上悬起了两只几丈见方的彩案明灯,引得游人阵阵喝彩。小黑透过窗看得直合不拢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穿着纱裙轻衫的歌女,此时也取出唱板琴瑟。其中一个长着鹅蛋脸的姑娘问道:“几位客官,要听些什么曲子么?”
    叶小青豁地神情黯然,柔声缓缓道:“玄灵姐,你们几个都是小青的大恩人,明天便要走啦。相聚一场,小青也不会别的,便合着这里两位姑娘的琴瑟之声,给你们唱几曲吧!”话未说完,竟多少有些哽咽。
    水玄灵也大为不舍,轻声喟道:“一曲歌声,趁着这灯摇烟索的一波清流,定然美得紧。小青,你这便唱吧!”一旁的柳少阳和小黑听叶小青说要唱曲儿,也都欣然叫好。
    叶小青理了理衣衫云鬓,与那两个歌女嘱咐几句。片刻间,那两人一个奏起笙管,一个弄抚瑶琴。叶小青独抱起自己的那只琵琶,拨弦转轴,曲调缓起几转,轻启莺喉吟唱道: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
    侧船篷,使江风。蟹舍参差渔市东。到时闻暮钟。”
    “玉尊凉,玉人凉。若听离歌须断肠,休教成鬓霜。
    画桥西,画桥东。有泪分明清涨同,如何留醉翁。”
    语调悠扬流转,轻柔动听,隐透着一丝子规啼鸣的凄楚之意。柳少阳听出这是南宋文人的两首《长相思》,前面一首陆放翁写的,说得是江南的暮色水景;后面一首是刘光祖所作,吟得是凄婉的离情别绪。
    他不意叶小青唱得竟情语交汇,唯美如斯。纵是他自己向来豁达,也不免随着曲调,微微伤感起来。
    叶小青两曲唱罢,又歌新词。到得后来,柳少阳听得动容,接着酒意,不由跟着轻声和唱起来。
    众人这般听着歌声,恍入梦境。暖风醉人,月上中天,两岸的风光兀自未曾瞧够,十里的城中秦淮,画舫却已转了两近个来回,朝渡头边驶去了。
    柳少阳喝得微醺,也渐觉时候不早了,叶小青此时也已唱到了最后一曲:
    “日高深院无人,杨花扑帐春云暖。回文未就,停针不语,绣床倚遍。翠被笼香,绿鬟坠腻,伤春成怨。尽云山烟水,柔情一缕,又暗逐、金鞍远。鸾佩相逢甚处,似当年、刘郎仙苑。凭肩后约,画眉新巧,从来未惯。枕落钗声,帘开燕语,风流云散。甚依稀难记,人间天上,有缘重见。”
    这一曲衬着琵琶高低捻挑,拨转缓急,两旁琴笙交映。待到曲终收弦,河中两岸之上虽仍是喧哗依旧,柳少阳三人却仿若置身于万籁沉寂之中。唯见那素月清辉,裹着画舫中的灯影烛光现出一片宁静,忘却此夕何夕。
    盛夏金陵城的晨曦里,难得有着几缕凉风。城北边金川门外的码头上,柳少阳三人正伫立在将要起锚的摆渡船边,与叶小青挥手告别。
    水玄灵平拍着船舷,脆声喊道:“小青妹子,以后有闲到了淮安府,别忘了去找你玄灵姐!”
    小黑也嚷着:“改日若你来了,我们便也带你去瞧那两淮的山色湖光!”
    柳少阳离别之际,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便终只是朝叶小青笑了笑。
    船家喝着号子,提锚离岸,朝着对岸驶出。江边眼角含泪的叶小青,和她身旁岸边上的杨柳坊阁,以及身后的巍巍城郭,渐渐得远去得模糊,再也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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