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五年(公元262年),十月,陇西郡。
    山高谷深、错落相接的陇西地区刚下过一场小雨,一扫多日来的干燥天气。放晴后的洮水缓缓流淌着,无声滋润两岸的土壤,山中岁月静好,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
    然而,矗立在这一段洮水北面河谷的洮阳城,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只见夯土城墙上下人影绰绰、流矢纷飞,厮杀之声此起彼伏,蚁附攻城的汉军士卒顶盾衔刃、前仆后继,可城头上矢石不断,守卒顽强抵抗,高高树立的魏国旗帜依旧迎风飘扬着。
    在阵阵战鼓声中,激烈攻防的双方士卒仍然僵持不下。突然,城下汉军旗帜一变,一部手持藤牌、刀斧,跣足纹身的轻卒打着青色小旗越众而出,他们多数身不披甲,也不结阵,步伐如飞,几乎是以散乱的队形径直冲到城墙脚下。
    领头一名额头纹彩、耳饰金环的首领几声短促喝令,身后的轻卒旋即分开占据了搭上城头的几架云梯,他们顶着藤牌、口衔兵刃,手脚并用,动作迅捷,飞快地攀爬,不断地登梯向上。
    城头投下的矢石依旧密集,但这些独特的轻卒在登梯攀爬时宛如猿猴,强健的身躯在云梯上狭窄的空间不断闪躲腾挪,成功避开了不少攻击,加上悍不畏死的血性,除了一架云梯被城头魏卒破坏推倒外,其他云梯上的轻卒竟先后顺利接近了城头。
    那名领头的首领战技娴熟,身披皮甲的他率先接近城头,但他并不急躁,人在空中,倏地往上冒头又猛地缩回,成功骗过城头上两杆长矛的攻击后,趁势发力,抛掷短斧击中一名守卒,继而像鹞子翻身般飞快翻越城头,占据了刚刚倒地守卒的空位,举盾横刀,一下子护住了自身要害和身后云梯。
    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顺利先登,大大激励了攻城的所有士卒,一时间城下攻城汉军欢声雷动,攀爬向上的轻卒见状也精神振奋,纷纷争相登城。
    “嘿嘿,这队叟兵够斩劲,其他两曲合攻都登不上的城头,一下子就给拿下了。”
    百人将侯猛仰着头,张着嘴,瞪着他的大眼,死盯着城墙上惊心动魄的激烈攻守,直到看见领头叟兵率先登城,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抹了抹嘴角快要溢出的哈喇子,转首向身边的士卒啧啧说道。
    受他的影响,他身边士卒原本紧张的精神也纷纷松懈下来,许多军中老卒甚至指点着城头方向,神色轻松,低声说笑起来。
    那些来自南中的叟兵虽然与蜀地的汉军士卒衣饰语言、风俗习惯截然不同,但军中是高上力气之所,对于强者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因此轻剽敢战,尤擅山地、密林作战的叟兵一直被汉军将校视为精锐部曲对待,军中号之为“飞军”。
    此时眼见叟兵先登,作为攻城后备队的侯猛他们内心自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侯猛年级不过二十多岁,但容貌凶恶、肤黑体壮,给旁人一种人过中年的错觉,他是当初跟随刘备入川的荆州士卒的后裔,父死子继、应征为卒已有多年,算得上老卒的资历,人如其名,作战颇为勇猛,性格又蛮横,无论是与敌厮杀还是军中斗殴,一双大眼时常怒视圆睁,威慑敌友,军中遂呼其为“侯大眼”,是军中的刺头。
    侯猛虽猛,脑子却不傻,他虽然贪功,但跟着大将军征伐魏国次数多了,战阵上的见识也长了。攻城作战一向凶险异常,常常是攻城方损失惨重却依旧不能破城,眼下能够由悍不畏死的叟兵先登破城,派不上用场的他反而心中窃喜。
    揣着小心思的他偷眼看向不远处自家的两名上吏,终日丧着脸的曲长徐遵正在抖落披在铠甲上的毛毡沾染的尘土,眼光闪动,似乎要转向这边,口中低声说着什么。
    侯猛见状连忙转向自己本屯的兵卒,再次瞪起他那对大眼,声色俱厉,手足并用,狠狠用刀鞘和皮靴教训这些不老实的兵卒,叫嚷着个个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待命。
    “这洮阳不好打。”
    军侯徐遵低声向身边的司马说道。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披两当铠,没有顶盔,两鬓露出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低梢眉,三角眼,加上一张马脸和额头上的抬头纹,确实给人一种整日哭丧脸的感觉。
    究其原因,徐遵兄弟是天水郡战败的魏国降卒,虽然因为自身武艺不错,又是天水郡人,被俘投降后在姜维率领的汉军中仍然能够受到信用,担任军职,但按照魏国对待叛亡兵士的军律,徐遵兄弟在魏国境内充当人质的家人是要遭受连坐的,轻则没为官奴,重则斩首弃市。
    去岁徐遵从弟感染时疫病死,这让在军中变成孑然一身的徐遵性情更加阴郁。
    他见身边的司马脸色难看,以为他也在担心攻城的进展,再想想这位勉强算是凉人的年轻司马的多舛命途,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洮阳城周长满打满算不过两百丈,夯土的城墙也不足两丈高,缺少其他城防工事,单就城防而言可以说是小城少防。但它的城墙依地势而建,依托三面地形斜坡,只余一面地形平坦,攻城的汉军优势兵力无法展开,大型攻城器械也多数用不上,而城中守卒的士气未减,一直在顽强抵抗,汉军很难在短时间内攻下它。
    孰料身边的司马没有搭话,目视城墙方向却心不在焉,徐遵见状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
    这名年轻的司马头顶毡笠,额裹赤帻,浓眉朗目、脸色黝黑,蓄有短髭,长有一副西北汉子的好身板,加上一身军官的鱼鳞襦铠衬托,也称得上英气逼人、相貌堂堂,但实际年龄却比五大三粗的侯猛还大,明年就到而立之年了。
    他叫做姜绍,生在武都,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氐人,少年遭逢战乱失孤,机缘之下被姜维收容,长在军中,后来更因作战勇猛,深得姜维喜欢,被老来得子、喜好健儿的姜维收为养子,在姜维的养子中排行第三,军中人称“姜三郎”,这些年来跟随大军北伐屡立战功,积功升为军中校尉。
    但延熙十九年的段谷之战,失援战败的姜维军损失惨重,麾下两名养子将校姜大郎、姜二郎力战而死,三郎姜绍也是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回蜀后更因朝野鼎沸、怨声四起而随同姜维谢过引负,降为军司马。
    此后数年,饱受伤病折磨、身心俱疲的姜绍失去了以往的勇锐进取,悲观颓丧,在军中得过且过,姜维对他的重视也愈发减少,原本还是统领中军精锐的军司马,渐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别部司马,部曲也被一再削减。
    若非此番出兵前全军校阅兵马,一改颓势的姜绍连日筹备,终于在校阅当日使得部曲陈列赫然、人马齐整,重新得到姜维的重视,只怕在军中被视为“病三郎”的他所领的这不足千人的部曲都要保不住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姜绍”,不再是之前的那个身心俱疲、颓废保守的姜绍了。
    作为机缘巧合来到当下的后世之人,姜绍看着眼前古老的战场,心不在焉。他担忧的确实不是当前攻城的进展,而是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和偏居一隅的蜀汉朝廷的国祚。
    他前世闲暇之余,偏好看一些历史类、军事类读物。结合这些日子有意无意收集到的各种信息,姜绍已经笃定,自己正身处三国大后期,那些耳熟能详的三国英雄豪杰绝大多数都变成一抔土,而偏居一隅的蜀汉也已进入了亡国的倒计时。
    虽然不知道魏国大举伐蜀是明年、后年还是大后年,也不知道历史上魏国灭蜀的详细军事部署,但预先知道个人即将被历史大潮淹没,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难不成老子要跟姜维这糟老头子一直奋战到死,还是,,要跟阿斗投降魏国去洛阳当阶下囚。。。”
    在历史大潮面前徒叹奈何的姜绍没有注意到,洮阳城头攻守的形势再度出现变化。
    随着越来越多的叟兵攀登上城墙结成防线,守城的魏军当务之急已经不是突破城上悍不畏死的叟兵防线,而是阻止后续源源不断的汉卒借机登上城头。
    眼见形势不妙的守军终于使出了潜藏已久的杀手锏,只见后续增援而来的魏卒除了手持兵刃,还人手一束薪草,他们不急于进攻叟兵,而是接二连三地将手中薪草从城头奋力抛掷出去,多数薪草径直从叟兵头上越过,然后飞速地坠落到城墙脚下。
    坠落的薪草的杀伤力当然比不上之前城头投下的矢石,但当城墙脚下的汉军老卒闻到那刺鼻的味道时,却是脸上纷纷变色,不顾军吏的命令,叫嚷着后撤散开。
    “快退,是膏油!”
    有人喊出了城头魏卒使用的大杀招。
    雨后的天气本不利于火攻,但谁能想到小小洮阳竟贮存有大量膏油。
    说时迟,那时快,城头斜刺里的火箭、火把已经接连飞下,仅仅一个瞬间,灌满膏油的城下薪草就变成了一个个大火团,火蛇四处窜动肆虐,很快将多个火团连成一片火海,打乱城下阵势,顺势吞没了多架云梯底部和还不及撤走的汉军士卒。
    “啊——嗷嗷——”
    城墙脚下发出了阵阵令人心颤的惨叫声,许多人从火海中跑了出来,有的士卒只是衣袍小面积着火,卸去衣甲或在地上拼命拍打还能扑灭火焰,有的士卒则是衣甲、须发都变成了火焰,越跑身上的火势越大,无法迅速扑灭,蹒跚惨叫的火人反过来吓得其他汉军士卒连连躲避。
    一时间城下的队伍混乱,军吏也弹压不住,城头则是攻守易势,登城叟兵受火攻影响,士气大跌,转眼间变得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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