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块钱的爆竹烟火,领着张容在广场厚重的积雪里可劲儿放炮仗玩,掐着钟点等到春节联欢晚会开演,赶紧上楼看电视,带进屋内一股浓重的尘嚣气息。
    三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年夜饭丰盛无比,边吃热气腾腾的饺子,边等着歌舞演完看相声小品。时间如流砂逝于掌心,不知不觉,辞旧迎新的钟声敲响。张容坚持守岁,因为有一次听张杨说年夜守岁未来一年都会精神顺利,孩崽子困得摇头摆脑,还叨叨咕咕许愿来年数学考一百分,挺到《难忘今宵》唱完,终于支撑不住倒头打起了小呼噜。张杨把他抱上小阁楼,调小电视机音量,和韩耀面对面坐着喝酒说话,难得的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看落地窗外直冲云霄的绚烂烟花。
    接连不断的砰磅炸响中,烟火升起骤亮,映的夜空如同白昼,转瞬又坠落消散,与此同时另一波忙不迭接了上去,晃照的玻璃窗外时明时暗。
    韩耀拆了只红焖猪蹄下酒,津津有味的吮着骨头上的蹄筋,张杨夹起一筷子清炒藤蒿放进他碗里,“多吃青菜,你胆囊还要不要了。”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干香椿炒鸭蛋:“把香椿吃了,鸭蛋给儿子留着。”
    韩耀乐道:“他刚许愿数学考一百分,你就让他吃鸭蛋,人孩子能愿意么。”
    张杨:“……”
    张杨怒道:“不要迷信这类没有依据的事情!”
    韩耀心说顶数你迷信,还好意思说别人,笑着擦干净手,把碗里的青菜吃了,起身走到沙发边朝张杨招手,“来,给哥按按腰,刚才放鞭炮弯腰次数太多了,疼。”
    对于去年开始的胆囊疼痛,韩耀不以为然,倒是年轻时因长年累月卸火车和倒货患上的腰肌劳损,坐也不成站也不成,说犯就犯,忒折磨人。唯一好在张杨有时间就给他按摩,以前一直保持的挺好,也没有加重疼痛,但是他去上海的两年多正赶上搞家具厂,韩耀事无巨细亲自操持,回到家实在累了,懒得去找中医推拿,就让张容给来回踩踩了事,如此导致肌肉的粘连僵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剧。
    韩耀闭上眼感受肩背处柔软掌心的温度,吁了口气,“……舒服,往下……嗯……”随口跟张杨聊天,“初七咱家包藤蒿馅儿饺子?算了不成,现在这藤蒿都没味儿,蒿子草似的……唉,我就记着小时候在洪辰家吃过一次藤蒿馅,那年代没油没肉,苞米面掺麸子面,就那样儿也香,全指着藤蒿出味儿了。”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菜吃不出菜味,酒喝不出酒味。”
    张杨边按边回忆:“我记的特别清楚,六七岁的时候刚上小学,天不亮就得走土道去乡里上课,中间有一小片茴香地,那个味儿啊……每次都不用抬头看星星,只要走到那儿闻见味道就知道离学校不远了。现在的茴香,插鼻孔里都未必有味儿。”
    “诶,张杨。”片刻后,韩耀膀大腰圆的陷在沙发里,用力翻了个身仰躺,“你家怎么不种菜呢。”
    “我小时候种过菜,太累人,又不赚钱,还是种粮食挣得多,不用每天撒药除草掐秧子,只要天不旱随它长就得了。”张杨拍拍他的肚子,“按不按了?不按我可歇着了。”
    “不按了,咱俩说会儿话。”
    韩耀努力往里,在沙发上让出狭窄的一条缝,目测张杨躺不下,于是又往外挪,半个身子悬着,腿搭在茶几上,让张杨躺在里侧他的身边。
    “不考虑赚钱,要不明年让你爸妈留出一块地,或者把园子里养鸡养鹅的地方垦出来,种点儿无污染无农药的咱们自家吃呗?”
    张杨侧身躺下,哼了两声:“你甭打这个主意,我爹妈虽然这个岁数还能干得动庄稼活儿,但是地里的活计已经够累了,回家伺候鸡鸭鹅还得伺候园子里的菜,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不懂,养了鸡鸭鹅还想种菜,就得花时间揽栅子,挨个给鸡剪膀子毛,防止它们飞进菜地糟践东西。有了菜必须跟朋友邻居之间攒换感情,往出给的就数不清有多少,还爱招耗子。而且邻居家的果树,我家的果树,这些夏天遮荫挡了大面积阳光,能直接照在地上的很少,除非全砍了,不然等到别家菜地都罢园,咱家的兴许还没长好呢……总之太麻烦,不成,除非你出钱租地扣个大棚,盈利全给我爹妈,再问问他们俩这么办乐意不乐意。”
    韩耀没吭声,张杨把遥控器放在韩耀胸膛上按键换台,播到一部贺新春电视剧,闻着他嘴上残留的蹄o味儿,吸了吸鼻子。
    看了十分钟,张杨打了个哈欠,就听韩耀开口道:“不让你爹妈种就成了,累不着他们。”
    “……”张杨嘴角微抽:“这么半天了原来你还惦记着这事。”
    “不不,你说的扣暖棚这事儿启发我了。”韩耀一本正经的说,“亲爱的,我有个一举多得的办法,既能不劳烦你爹妈,又能种菜供给咱们,还能扶持群众奔小康。”
    张杨双眉微挑,不解:“?”
    韩耀笑起来,“你不是有个大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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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吁气
    明天开始回复日更,鞠躬
    77第七十七章
    张杨大舅这个人,韩耀往年每逢去祈盘屯过节送礼都会跟他接触,俩人还在一桌喝酒来着,所以对他有一定了解,大抵知道这个男人还不到五十岁,穷,却是个挺善良热情的人,守着个精神不太好的疯媳妇,凑合生活。
    说心里话,大舅当真潦倒可怜。张家爹妈这些年来对亲弟弟最是放不下,当第二个家扶持他们,后来张杨挣钱了也时刻在帮衬。
    奈何“坐地上容易,站起来难”,农村的人生何其简单而直白,一辈子活着就是让同村人瞧得起,攒钱娶个好媳妇,生儿子,后半生再不竭余力的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大舅年轻时是很出众的一个人,不少小姑娘看中他,变着法儿想跟他相门户,但由于性子隔路,挑剔的过火,导致最后也没能成家,屯里人因此不怎么待见他。现如今到了这个年岁仍没有儿子,也没钱,媳妇算不得正经人,甚至家都不像个真正的家。
    那个年代出生的农民本就没见识,无抱负胸襟,思想狭隘,凡人一介自然也不坚韧。倘若一朝萎靡,加之旁人的冷嘲热讽不待见,常人拥有的如此简单的一切他都不能拥有,便觉得日子没盼头,长久下去生出了自暴自弃的想法,也就得过且过,庸碌一生了。现在大舅住的还是泥坯老房,一年到头收入少得可怜,吃喝以外再就不敢轻易花销,也确实没有存余的票子供花销。
    然而这个年轻时性格古怪,眼前着实可怜的男人,对待外甥张杨却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好,日子过得再穷再难,但凡得了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二斤酸菜,心中都念着张杨。这些韩耀都丝毫不漏的看在眼里,全记着人情。
    正赶上年三十儿,偶然说起扣蔬菜暖棚的事情,韩耀的想法不知不觉就延伸到了大舅身上。
    “你大舅穷得叮当响,咱们上赶着给他找个营生,他还能不愿意?”韩耀琢磨着说,“他可还没到五十岁吧,干得动。你哥们儿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暖棚蔬菜这点儿钱,借这机会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种菜养家,以后你也省心。”
    张杨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打上了大舅的主意。
    当然这是好事,但他笑了笑,道:“你要是说真的,我替大舅感谢你。不过咱们提前讲好,这件事算在你头上,一切以你的名义,要是在屯子里跟人说起来,你记得,给大舅出钱扣暖棚的事与我和我爸妈没有任何关系。”
    韩耀不解:“这是干嘛,我跟你们屯子无缘无故的,这么大情份算在你家头上,让乡亲邻居瞧着多好。”
    张杨不知道怎么跟韩耀解释他们屯子、他们家里的个中关系,想了良久,叹气道:“这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么说吧,其实我大舅有几亩地,但是按一亩一百块钱租给我二姨家了。”
    “一百?”韩耀皱眉,“谁定的价钱?”
    张杨答道:“我二姨。”
    “操!”韩耀听了当即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打发叫花子也不带这样儿的,一百块钱!”
    “没办法!”张杨说到这件事也是无可奈何,坐起身道:“大舅这人,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没落了,惹不起二姨家,还得顾忌亲戚的关系。而且当年强迫租地的时候,我家也……很难,让二姨和二舅挤兑的搬了家,后来八五年我家生活好了,就去找二姨说这件事。我妈是大姐,长姐如母,好歹得听一听她的话,要么把地还给大舅,要么按当时的正常价钱租地。二姨表面答应了,可是逢到结账的月份就说欠着。欠了十多年,大舅忍着不计较,自家人之间,一旦闹大怕外人看笑话,脸面不好看,我妈想管都没处下手。”
    “你以为我不想帮大舅么?这么些年怕的就是二姨和二舅家,他们从来心胸狭窄,一家从大到小全是自私货,愚昧愚蠢到根儿上了都。要是兄弟姐妹过的不好,他们当乐子看,伙同外人可劲儿欺负;兄弟姐妹过的好了,他们嫉妒,背后使坏。哥们儿你想想,咱们不提田地,哪怕我给大舅家盖一幢新房子,那两家都能闹翻天,要么搅和的我家不得安宁,直到我给他们也盖房,要不然就是想方设法把大舅的房子弄到手,不达目的不罢休。”
    “要么咋说,‘跟不讲道理的说不通道理,跟不讲人话的说不通人话’,真的是没法相处。”
    张杨回忆起从前,很是不悦,与韩耀面对面,掰着手指头细数:“咱们回家过年你也看见了,为了维持关系,少给我爹妈惹口角事端,我哪年不是亲自上门给送年礼,去晚了一刻,他们家我那些兄弟姐妹都来催,但是就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从来没给我爹妈买过一分钱的东西。以前有一次我妈还挑理来着,结果马上二姨和二舅姆就闹开了,挨家挨户的诋毁我妈,让屯里看了大笑话。那次又正好生产队轮到我爸守夜看地,第二天那片大豆让人拔了一半,谁家的小王八犊子做的缺损事儿,咱心里能不清楚?可没当场抓住,没证据,能怨着谁去。”
    韩耀默默听着,不禁蹙眉:“照你这么说还惹不起他们了?”
    张杨忿忿的说:“以前不想把破亲戚这些破落勾当告诉你,所以没怎么提过,现在知道了吧。这两年他们老了,收敛了一点儿,年轻那时候才叫邪乎,要不我怎么每次请假都咒我二姨病危,我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早死。”
    扣暖棚种菜这一说,原本只是闲扯的性质,不过说着说着竟牵扯出这么多,俩人不知不觉便拿它当成正事探讨起来,目的从原始的吃放心青菜转移到了大舅的生活问题上。
    张杨的二姨和二舅简直就是挡路鬼,话说回来,谁家没有一两个糟心的亲戚呢,而且人不讲理还没犯法,又是亲属,除了受着真没别的办法。这个中滋味儿,韩耀最能体会,所以他理解张杨的为难和考虑。
    韩耀关了电视,遥控器随手扔到一旁,也坐起上身,双腿搭在张杨盘起的腿上,商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办,你打个电话回去,说我预备租两垧地,扣暖棚种菜卖钱,需要在祈盘屯雇人打理,按天算工钱。完了雇三两个可靠的人,顺带上你大舅来干活,年末我再偷摸给他提五成利,咋样?”
    张杨想了想道:“提成先不想,太遥远了,毕竟大棚还没盖起来,能盈利多少都不知道。先打点上再看吧,让大舅干一年,工资应该就够盖一间房了。再带上……我老姨家的儿子冷大兴,也帮帮她家。”
    “成,怎么着都成,到时候全听你指挥。”韩耀信誓旦旦:“肯定让你大舅一年奔小康。”
    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张杨心下盘算着,仰靠在沙发靠背里,舒了口气,心情格外清利顺畅。
    窗外朝阳初升,晨光旖旎,他半阖上眼睑,欣赏着木槽里生长环绕的牵牛花藤蔓,蓦地莞尔:“财大气粗啊韩大官人,说风就是雨的。”
    韩耀唇角微挑,叼着烟抖腿,满不在乎的哼了声,“甭谢,都是小钱儿。”说完捻灭烟头,翻身压在张杨身上,“衣服脱了,来一回。”
    张杨:“……”
    张杨一手抵住他的肩往后退,一手扯韩耀头发试图拽开他,低吼:“你有毛病!不不不行!大过年的不能干这事!”
    韩耀纹丝未动,粗暴而亲昵的磨蹭张杨的脖颈和锁骨,含糊着:“来一回来一回……想你了。”
    “不在这儿!万一儿子下楼上厕所就看见了!”张杨抓狂的踹开韩耀,提着裤腰爬下沙发,马上被握住脚踝扯了回来。
    韩耀健硕的身躯死死压住他,鼻梁埋在他发丝儿里,一把扯开张杨的皮带,手劲之大将伴带一同撕了下来,同时温声呢喃:“别喊别喊……千万别出声啊我告诉你……让儿子听见……”
    张杨:“我操你大爷!”
    事后,张杨无力的趴在沙发里,双手伸直过头顶,无意识的来回晃荡,摸到矮几底下一个冰凉的铁盒。
    “什么玩意儿……”他拿起来凑到眼前,这东西很沉,他费了些力气。
    韩耀坐在茶几上抽烟,接过来放回原处:“给儿子的,他马上上初中了,送他个礼物。”
    “嗯。”张杨懒得再拿起来看了,疲倦的打了个呵欠,翻下沙发,左手拎着衬衣长裤,右手拎着毛衣裤衩,弓着后背蠕动回卧室,哐当关上门睡了。
    年初一,张杨给张母去了电话,提示音响了很长时间才接起来,对面张母声嘶力竭的喊:“喂?!喂杨儿啊!?能――不――能――听――见――啊?!”
    张杨:“……”
    张杨哭笑不得:“妈,你正常说话就成,我能听见,手机跟固定电话其实差不多。你跟我爸挺好的?”
    张母哦了两声表示明白了,但还是拔高音量,生怕那个叫信号的不靠谱的玩意儿突然消失,让老儿子听不见她说话,“我俩挺好!老鬼头子刚念叨完你。老儿子,你咋样啊?我大孙在家过年咋样?吃得多不多?昨晚上都做啥菜了?大韩今年去你那儿过的年,你好好招待他,啊。”
    张杨笑着应了,母子俩东拉西扯聊了半个钟头的家常,张杨才向她提起韩耀想在祈盘屯租地扣暖棚的意思。
    张母听了沉吟道:“这样啊……我现在说不好,回头我让老鬼头子去问问,大韩不着急吧?等开春我打听好了,给你们去电话。”
    最近两年屯子里外出打工的多,农田闲着也是闲着,就租给别人种。现在一般是一年一租,开春后工地的伙计定下来了才能谈租地事宜,所以过年这段时间谁也保不准。张杨让张母着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长期租地,租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最少得凑足一垧地。
    张母答应了:“行行!我要是问着了,两三家凑一垧地,我就先浑和浑和,把他们几家的地攒换到一起。盖暖棚得人伺候啊,大韩要是没人手,到时候我跟你爸先帮着拾掇。”
    “……他自己有安排,应该是在当地雇人,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张杨没多说什么,嘱咐爹妈多穿衣裳,注意身体,挂断手机。
    这个电话后,两人都以为约莫等到开春就能租上农田了,然而事情并不顺遂。
    虽说外出务工的农民逐渐增多,土地已经不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来源,往往在建筑工地找师傅学一门技工赚得更多,但农田依旧是他们心中最根本的保障和依赖,万一这一年没有活,终究还是要靠耕耘换取收入。将土地租给别人二十年,几乎所有人都不敢下这个决断,更何况对方没有给出足够令他们动摇,或者可以保障他们赚取足够生活费用的租金。
    于是开春时,务工家庭纷纷将田地照常租赁给同屯子的熟人,张母询问无果,把情况据实告诉给张杨。
    张母来电话时,韩耀正准备跟着出门送张杨上班,他站在玄关拎着鞋拔子,凑近手机听完了她们的对话,问:“咋的,谈不拢?”
    张杨道:“长期的人都不敢租,咋整?”
    “……现在咋也整不了了,那就等秋天吧。”韩耀甩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埋头拢火,道:“要么收地之前咱俩去一趟,我跟他们谈。”
    78第七十八章
    这么着,扣大棚种菜的计划搁置了一个春夏,直到十一国庆节前夕,农村开始收粮收地了,张杨跟剧团请好假,韩耀打算开车载他一起去祈盘屯看看情况,一旦谈拢了就把建大棚的事儿直接打点起来。
    临出发前一天,张容严肃的表示:“我也去。”
    “不行。”张杨站在餐桌边收拾行李包,言简意赅的答道。
    “为什么?”张容瞪大了眼,皱着眉头看他。
    韩耀道:“这次指不定去几天,十一长假结束了肯定是回不来,告诉你啊,初中生不能耽误课程。”
    张容不悦的斜看向一旁,忽然扔了遥控器,直挺挺起身大步走上阁楼,哐当一声甩上了房门。
    张杨难以置信的看着空荡荡,仿佛还在震动的木质楼梯,扔下衣服就往楼上冲。
    “王八羔子你什么态度你!你他妈怎么回事!”
    “别别别,我上去看看,兴许今天在学校跟人干仗了,心情不好……”韩耀赶紧拦住他,示意他没事儿,从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上了楼。
    卧室里,张容四腿拉胯的躺在床上,一脸仇恨的小声嘀咕:“我是王八羔子你就是王八!”刚说完,房门就发出响动,半大的小伙子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脸部肌肉紧绷,强自坚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仍因为畏惧而立刻噤声,直坐起身。
    下一秒看见韩耀走进来,他马上放松下来,倒回床上。
    韩耀在床边坐下,眉头微蹙:“你怎么回事儿,刚才跟你爸说话那是什么态度?”
    张容猛地打挺坐起来,目光扫了眼房门,声音不大的喊:“你们根本不尊重我!我有我的意愿和自由!十一假期是属于我的!应该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做主!”
    韩耀有些无奈而好笑,想了想,说:“张容,你想去哪是你的自由,但是去祈盘之后我和你爸,包括你爷爷奶奶,任何人都没有时间在假期结束之前送你回来,你说你还能去么。”
    “为什么不能!我跑着回来行吧!用不着你们管我!”
    韩耀:“……”
    韩耀默默转身出去了,反手掩上房门,片刻后再次推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放在张容手边。
    “给你。这次不领你去老子错了成不,补偿你了。”
    张容:“用不着你在这儿施舍!你们以为随便拿个东西就能收买我的自由和权利,做梦!你们根本不理解,我不想跟你说话!”
    韩耀气结,不知道这小孩崽子脑瓢里是不是长瘤子了,怎么一上初中变得这么隔路,怎么他妈跟他没法儿好好讲话了呢?
    张容一张脸拉的比驴还长,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已经快到张杨肩膀了,直挺挺杵在书桌边,跟韩耀仇恨的对望。
    韩耀冷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张容全身紧绷,大喊:“不去拉倒!我怎么看你是我的自由!别以为家长就有权利对我呼来喝去!身为人我跟你是平等的!”
    “……”韩耀有种被干败的错觉,无可奈何的叹气,实在不知道张容在说什么,最后好声好气应付道:“成,成。咱不说这事儿了,啊。”然后兀自上前靠坐在床头,把张容强扯到身边按着坐下,打开铁盒递到眼前。
    张容不情不愿,轻蔑的瞥了眼,结果这一眼瞥过去就被吸引,收不回来了。
    盒子里铺垫着绸子,静静躺着一把托卡列夫手枪。
    张容依然别扭,故作冷漠不屑的端详这把老枪――枪身整体泛着陈旧的金属裸色,枪柄上有苏联的五星标志,枪形在如今看来仍十分漂亮,令人按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韩耀大手拖着儿子的后颈捏揉,“你以前跟你姜叔说喜欢打枪来着?他真给你弄了一把,老东西,五几年的警用枪,留着玩儿吧,回头见面记得谢谢姜叔。”
    韩耀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把枪来的颇费了点儿周折,还欠了别人一个情,原本寻思着直接给孩子让他高兴高兴,不过后来细考虑了一番,顾虑到这把枪虽然老,却是真家伙,现在上了膛还能开得出火,张容还小,屁大个孩子啥也不懂,等上完初一懂事点儿了,过生日的时候给他比较好。今天崽子作妖作的狠,韩耀想不出法子安抚他,一会儿闹个没完解决不了让张杨插手进来,又怕儿子挨揍,只得提前拿出来哄他高兴。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青春期的初始,是成长阶段中最爱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极其注重脸面并渴望得到与成人同等待遇和权利的时候,但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还是单纯的心性。看韩耀跟他好言好语的,让他觉得面子上很是过得去,这把枪又如此吸引着他,张容暂时忘了刚才(由他造成)的不愉快,急不可耐的把韩耀打发走,锁上房门。
    “桃酥桃酥!来!”张容兴奋的朝角落里厚垫子上团成一团的大猫招手,“看!”
    “喵。”桃酥看着张容,像是希望他走过来,然而张容沉浸在托卡列夫里,桃酥趴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慢慢踱过去,跃上床铺时后腿滑了一下,险些摔下去。它在张容身侧恢复蜷缩的姿势,闭上眼睛。
    韩耀面对楼梯,侧耳听屋里的响动,回想刚刚又觉得挺有意思的,笑着摇头下去找张杨。
    翌日,洪辰坐在客厅沙发上,身旁行李包里是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另一个纸袋装着给张容买的礼物。
    张杨递给他一根云烟,滔滔不绝讲述昨晚发生的造反事件,语气中的愤怒失望难以掩饰,洪辰耐心听他讲,最后张杨道:“咱不是外人,你甭给留面子,这几天该揍揍,该管管。真他妈不能给他惯出一身臭毛病!”
    洪辰慢条斯理的说:“嗨――不是揍的事儿,孩子青春期,正常。只要不学坏,这段时间尽量理解他,长大就好了。”
    这时,张容一身校服穿戴整齐,背着书包走下来,看了他们一眼,别过头站在餐桌边吃早饭。
    张杨冷眼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骂他,起身跟洪辰摆了下手示意麻烦了,到楼下车库去找韩耀出发。
    防盗门咣一声阖上,张容对着张杨消失的背影怒目而视,走到沙发边大喇喇倒进去,满脸不高兴:“大爷……”
    洪辰笑容温和,拍拍他的头。
    吉普车驶出零公里,在国道上急速奔驰,道路两侧的事物飞快倒退消失。
    张杨双眼无神的凝视后视镜上悬挂着摇晃的佛珠挂件,脸色仍不太好,显然还在意张容最近的表现。
    韩耀看了他两眼,缓声道:“你跟孩子置什么气,他不懂事,洪辰跟我说是什么期,冷不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后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韩耀知道张杨为这个孩子付出了太多,操了数不清的心,费劲心力的教育他,结果落得这样,张杨很失望,很难过。然而一个人的成长谁也无法预估其方向,虽然韩耀不明白什么青春期,但多少有些理解张容――孩子哪有十全十美的,懂事儿的那就不叫孩子了。再说儿子的心是好的,他有他的想法,只要没学坏,那就成。
    张杨看着挡风玻璃外飞扬的尘土,没作声,埋头点烟,车厢陷入沉寂之中。
    “张杨,”韩耀忽然笑着说,“你觉不觉得,这个大棚要是扣起来了,最近两年收益可能一般,以后肯定越来越赚钱。”
    “……确实。”张杨看着道旁林立的楼房骨架,施工围墙,吊车,工人,道:“车开出零公里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两边一块农田都没看见,看来省城郊区菜农的耕地差不多没有了。”
    韩耀感慨道:“这他妈扩建的,照这么看,未来的菜价只有涨没有跌了。”
    然而对于菜价的猜测,祈盘屯的农民们与韩耀之所想大相径庭。在他们看来,韩耀在这里租地盖大棚的做法是傻帽行为。种菜多累啊!伺候菜地每天得花多少精力?有这工夫不如多翻两亩茬子,种上苞米大豆啥的,秋天打粮能多赚一两千块钱。而且一个大棚盖起来得花多少钱,几年能赚回来?祈盘离最近的镇上还几十好里地,更别提县城了,大棚种这么些菜往哪卖?这大农村大荒边子,啥都缺,唯独不缺菜!他那些就等着烂在大棚里吧。
    当韩耀到达祈盘屯,这些早已经熟识了他的乡亲们立刻将庄稼人最实在的考虑告诉给他,让他不要种菜,哪怕租地种粮食也是好的。韩耀却告诉他们,他有车队运输这些菜,大棚也出高价钱雇好手打理,只比去工地做技工赚的稍微少一点儿,希望屯里人帮帮忙,好歹给凑一垧地,租金不是问题,必不会亏待各位。
    随后具体价钱立刻开了出来,并且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好商量。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一听韩耀原来都盘算好了,城里人怎么着也比他们要有见识,车队啥的他们也不懂,又盘算了价格,真有四五家先动了心,表示愿意租地。人也留了个心眼,承包地只租出去一半或三分之一,留一部分给自家耕种;更多的人考虑到大棚干活儿还没有工地赚得多,土地租金虽然非常到位,但是租地年限太长,万一工地没活,回来了又没地种,靠租金生活手头还是会比较紧,最终惋惜的舍了这个机会。
    韩耀不管他们怎么打算,土地到手马上联系运来了钢筋、砖头、水泥,包括大量塑料厚膜等,雇佣屯里人在冬天之前将两个大棚,一个暖棚全盖起来。
    这时候屯子里的乡亲却表示:“韩呐,咱这个棚先等一个月行不?要秋收了,一个个家里都没工夫上梁,再说你租的地还得刨完苞米茬子才能说别的事呐!”
    张杨盘腿坐在炕上,听韩耀回来说完,一拍掌道:“对啊,秋收!哥们儿,正好咱们趁空去捡苞米吧,捡个一两千斤,能卖不少钱。”
    厨房不时传来刷大铁锅的摩擦声,伴着张母的喊声:“老儿子!帮你大舅家捡去!他家就指着这几天的钱攒起来过年,咱家帮着多捡点儿。你老姨一家过两天来帮咱家秋收,人多,咱们这茬收得快,完了一起帮你大舅家捡个两千斤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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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秋收人多的话,几天工夫捡一两千斤别家漏收的玉米是很正常的事。
    79第七十九章
    秋收是金黄时令中最让人欣喜的一个时段。
    当枯黄色彩覆盖了广袤农田的最后一个角落,天时地利只在旦夕,农民们举家相携,一同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来,翻阅杆叶如同当年劳作的成绩单,并从中收获喜悦。它是“丰收”最重要而不可获取的环节,更如同是自然对劳动者的艰巨考较,需要付出无比辛劳来换取累累硕果。
    当一伙人将自家承包地上的苞米尽数掰掉之后,剩余的干枯玉米杆子迎秋风挺立,或弯倒在泥土中,遗留于天地间。这一切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么接下来的额外一道工序――捡漏――遂即可以在这片地界上展开。
    也许“捡漏”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定义为“占了他人的便宜”,但绝不是所谓的“偷”。这个行为已然得到了所有农民的认可,成为传统惯例,秋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毕竟农田哪怕只是稍微宽广一点儿,从头到尾一鼓作气收完,一家好几口人都会累得跟死狗一般,这罪每年遭一次就足够痛苦,所以很少有人愿意再过一遍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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