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随意沿路走着,竟还看到一家旧时的老茶馆,从里面传出竹板胡琴声,灯火柔黄,也不知道在讲哪出评书,传来“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蜇虫咸俯”的段子。
    说书声在张杨耳边一过,他当即想起了一直惦记的要紧事,忙问韩耀:“哥!你明天有事儿不?”
    “不一定。”韩耀让鼎丰真的伙计给称绿豆饼,随口道:“咋的?”
    张杨火急火燎的喊道:“马上霜降了,咱家还没买冬储菜!黄瓜土豆大萝卜还没切片晒干!树上的果子还挂着啊!我走几天你在家都干嘛了啊!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做呢你!”
    韩耀后退一步:“……”
    鼎丰真的小伙计用纸包挡住脸,非常不给面子的笑了。
    35大外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对饮、zyh君的地雷~(rq)谢谢你们~【最近更新不勤收了地雷感到惭愧t t
    ps昨天选修课结课,梨子没法逃课,只能去签到听课交作业了,不然木有成绩岂可修q q在评论里的请假不知道爱妃们都看到了没,让大家空等了,对不起。这学期梨子的课和考试实在太多了,焦头烂额,开坑开得不理智。不过,虽然不能日更,梨子一定尽所能填完它的。【握拳
    以后再有临时不能更新的情况时,请假在文案最后面哦,用红色字,这样大家都能看到~
    仲秋时节,凉风瑟瑟,四条街上的大院却不萧瑟,反而如同农村的秋收一般热火朝天。
    秋阳和煦的播撒在屋顶上,青石板上,月亮门里缠着枯黄藤蔓秧子的竹竿上;窗台下铺了席子和帘布,晒满了各种蔬菜,大萝卜切条,黄瓜裹了草灰,跟土豆挨着都一片片儿散开,晒得蔫巴巴卷曲起来;向日葵花盘被撅下来摞在篱笆边。
    高壮男人挽起毛衣袖子,弯腰把冬储大白菜整齐的排码在窗台下,黑白花的大猫仰在菜垛子上晒肚皮,绿莹莹的眼珠子眯成一条缝,喵喵哼唧。敞开着的大铁门边堆满没拾掇的白菜和萝卜,少年坐着小板凳扒菜叶子,街坊家的小孩子们拎着碎花布缝的沙袋,用菜叶摆图形玩儿,摆成房子,云彩,小狗。
    有个年纪小的娃儿,说话都不利索,踩着门槛仰脸看屋檐上的泥窝,小嗓子嫩生生的自言自语:“小燕子为什么飞走了?”
    “因为小燕子去南方过冬了呀。”张杨仰着好看的嘴角说。
    小娃偏着头:“为什么不在北方过冬呢?”
    “因为啊,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儿的,咱们这边儿的冬天没有小飞虫,不飞走的话,小燕子就饿瘦喽。”张杨把小娃从门槛子上抱下来,揽在身前, “以后不能踩门槛,该长不高了。”
    小娃儿没在意长不高的事情,小眉头蹙的紧紧的,思索小燕子现在到南方没有,在南方呆多久才回家,还能找到路么?最后问出口的变成了:“小燕子什么时候回家啊?”
    张杨用鼻梁蹭蹭孩子通红的脸蛋儿,声音悠扬,“我给你算算……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归一九,犁牛遍地走……”
    小娃听得懵懂,掰手指头纳闷,咋有这老些九呢?
    玩儿菜叶的孩子们争相表现:“我听一遍就背下来了!三九四九看柳,七九八|九有牛!”
    张杨忍不住乐,夸他:“说得好,就是有几个字儿让你吃了。”
    有街坊路人从墙边走过,偶然瞥见了院里的情景,含着打趣的赞叹:“嘿呦!这谁家啊?这日子过得这么立整呢,有模有样的哈!”
    韩耀听见了,走过来递过去一支烟,拍拍张杨脑袋,笑道:“咱有管家。”
    张杨一摆手示意没那回事儿,手上麻利的劈白菜,还能闲出工夫跟街坊唠嗑。说着说着,忙一指墙边一筐一筐的大红李子和葡萄,让拿一些回家吃,省得我们再给你送过去了。
    街坊和他推让,男人二话不说拿起一筐塞他怀里,街坊便也收下了,连声道谢,站到鸟笼里的八哥嘎嘎叫了才挥手别过,随口招呼“以后有空上我家吃饭”之类的话,抱着草筐悠哉的走了。
    韩耀撩起毛衣,连同背心一起掀下来挂在门闩上,重新点燃一支烟,把小娃儿拎起来放在墙头上逗弄,弄得孩子嘴巴一撇一撇要哭了再放回地面上,看他嗷嗷跑走。
    在新民胡同吃饭那晚,张杨火烧尾巴似的一顿嚷嚷之后,韩耀这些天果然不出去跟人喝酒码长城了,每天在家忙乎过冬的事情,收拾菜园子,把吃不完的蔬菜摘下来晒成干儿储存。
    拱形架子上葡萄藤和红李子树硕果满缀,熟透了,俩人也不犯愁吃不完,韩耀把果子剪下来,用草绳编的大筐装上,全都送人情。
    邻居街坊,跟韩耀关系深一些的朋友,张杨剧团的老师和师哥师姐,苏城一家连带陈叔的份儿,小韶也有一份,让他拉到烟台跟洪辰分了。大家都乐呵呵的收下,有的留吃饭,有的给准备了回礼,不过张杨没要,本就是不要钱的东西,也是为了谢谢大家照顾他,怎么好收回礼。不l过邻居家的山楂树挂果了,晒干后顺墙头给他家递来一大筐,张杨倒是没客气。
    至于冬储的大白菜,本来韩耀想托人往家里拉一车回来,图方便,省得去路边的大集了,但是张杨怕别人弄来的菜不好,一定要亲自去一颗一颗挑,还义正言辞的教训韩耀:“太不会过家了,冬储菜要吃一冬天,还得腌酸菜,你让人随便给弄来的万一菜心儿烂了咋办。你欠人情不说,天冷下去外头再卖的那些又贵又不好,你说咱家还过不过冬了?别人看见了不笑话咱们?”
    韩耀被教训了一顿,非但不恼,反而看着小孩儿这模样还觉得高兴。他乐乐呵呵的应下来,推出半年没用过的倒骑驴,大手抹干净木板上的一片灰尘,让张杨坐上去。
    然后,衣着光鲜的大狗熊脚穿锃亮皮鞋,蹬着破脚蹬子,嘎呦嘎呦载着小孩儿驶向街口的秋天大集,在摩肩接踵的妇女老太太中间从前挤到后,一家家摊子挑选质量好的冬储菜。
    集市上,张杨扒拉开毛驴的大长脸,俯身挑选板车上的蔬菜,跟菜农口沫横飞张牙舞爪的讨价还价,嘴巴里直呼白气儿。
    韩耀站在旁边,莫名的就觉着这小样儿有趣。他就愿意听张杨教训他不会过日子,为他合计打算。而看到满登登到处是菜的大院,干净温暖的屋子,甚至地窖里泛着酸味的大缸,他又打从心底里愈发觉得暖,踏实,像有人用双手捧住了他的心脏,那滋味他形容不出来,反正高兴。
    1986年2月初始,小年夜下了场鹅毛雪,四条街大院银装素裹,张灯结彩的街道埋了小半米深的积雪。
    张杨终于放年假了,还跟去年一样,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有小一月的空闲时间。
    韩耀朋友给他送来了不少年礼,寻常东西不提,一掌长的大斑节虾,海蟹,田鸡等都成箱搬来,这都是平时吃不着的新鲜东西;还有的挺实惠,一吨煤,上百斤的香米和精面粉,可能是韩耀随口提了句家里缺什么,他们这就给弄来了。
    甚至有人给送来一台电冰箱,说是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店弄来的好货,老他妈经用了。
    家里的地窖虽然也能储物,但是一进一出还得爬梯子,不方便,屋里有台冰箱就便利多了。张杨对于这些贵的新奇玩意儿都喜欢,家具失宠了,冰箱上位了,张杨天天把冰箱擦得亮堂堂,里面规整的跟要展览似的。
    朋友给送礼,不管关系深浅友谊长短,回礼是必须的,过年了大伙儿聚一聚联络感情也要得。于是韩耀成天成宿的在外面跟人“小聚”,回家来就四件事――往回搬礼品;往外送礼品;睡觉;吐。
    张杨的好友们也给送来不少年礼,洪辰和秦韶也来了一次,在家住了两天再返回烟台,这一回张杨可是牟足了劲儿招待的,把家里那些存货全拿出来变着花样款待。接着又往金老师家,陈叔,苏城和陈晓云家,平日关系紧凑的师哥师姐家等等都送去回礼。
    金老爷子今年还想留张杨在家过年,张杨很感激老师的一片心,不过今年他要回老家去。老爷子只好再一次把压岁钱提前掏出来,在家请徒弟吃了顿大餐,到天抹黑了才依依不舍放走。
    最后去到苏城家里送礼,张杨和韩耀更是赶上了件大喜事。
    虽是年节要喜庆,但整个苏家又洋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晚上一起吃饭时,苏城终于憋不住了,扳着张杨肩膀说:“我家提前请你吃酒,到时候你多给我随礼。”
    张杨纳闷儿:“啥随礼?”
    苏城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还不好意思说,最后陈晓云从厨房来堂屋,大大方方的一指肚子:“你大外甥。”
    张杨起先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瞪眼睛张大了嘴,看着她说不出话。
    韩耀先头一杯酒还在嘴边,连忙一口灌了重新满上,给苏城敬酒:“恭喜!”
    陈晓云笑道:“喝了我家的酒了,多随礼啊,给你大外甥花钱不能小气。”
    韩耀一拍桌,“必须的!等我回去准备准备,赶明儿咱好好庆祝!”
    “云姐怀孕了!”张杨高兴的不知道站着好还是坐着好,好半天还手足无措的看着陈晓云笑,小心翼翼伸手去摸,嘀嘀咕咕:“外甥还是外甥女啊,看不出来啊……”
    陈晓云垂眼,语气不自觉的温和下来:“不到四个月,还没显怀呢,过年就能看出来了。”
    苏城还在傻笑,边笑边往嘴里灌酒,撒了一身也不知道,“儿子闺女都行,肯定都长得好,孩儿他妈就漂亮。”忽然又晃着杯中的酒叹气:“孩子长大以后,不知道咱们会变成啥样。”
    张杨乐道:“没等孩儿出生,当爹的还先感伤起来了,惦记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别管他,这两天就神经了。”陈晓云在桌边坐下,道,“这孩子算是有福,赶上好时候,以前我妈生我都愁得慌,家里多一张嘴吃饭。”
    张杨笑道:“好在现在生活富裕了,吃穿上学都不愁了。”
    韩耀道:“社会也在变,这孩子以后见识得肯定比咱们多,想法也先进。他属于是新生的一代了。”
    这顿席从下晌到天黑,大家站在门口互相拜过早年,韩耀让他们不用送,都回家去。苏城里倒歪斜的走路,三两步回头道一次别。
    张杨站在街口挥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没进转角的大树背后,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感慨:“大外甥啊……”
    韩耀帮他系好围巾,轻笑道:“当长辈了。”
    “可不咋地。”张杨想想就不禁眉开眼笑。
    韩耀揽过他肩膀往前带,笑叹:“你自己就是个小孩儿,还盼着当长辈。”
    张杨瞪眼:“我怎么不能当长辈了,我都十八了,我家那边儿的旧时候,还有妈和闺女同一年怀孕的,出生就是长辈……”
    韩耀含笑听张杨絮叨,两人肩并着肩,晃晃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踩出四排脚印。
    36回家
    腊月二十七那晚,从苏城家一路踩雪走回四条街,中途天又飘起小雪片儿,渐渐转成大朵大朵绒花般的无声飘落,进屋时鞋帮和领口里都攒了雪,湿冷冰凉。
    当时俩人倒是没觉得怎么冻人,倒是让北风吹得格外精神。韩耀烧热火墙,铺被躺在炕上,还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到午夜才睡。却不料,翌日早上张杨就瘫在炕上起不来,发烧咳嗽,浑身酸疼。
    韩耀睡醒了见张杨竟还没起就觉着不对劲儿,用手贴小孩儿的额头,灼热的手心都觉得烧得慌。韩耀当即麻爪,急吼吼又漫无目的的在堂屋来回绕,半天才终于想起带他去医院。
    可是,眼看着要到年节,诊所大夫早关门回家过春节去了;大医院仅剩的不放假的门诊和急诊里全是人,都等着看病买药,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挂号都得排俩小时。
    摩托车开起来兜风兜雪,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一大圈,张杨风寒反倒加重了,烧的嘴唇干燥泛白,呼在狗熊脖颈间的气息跟熨斗冒蒸汽似的。韩耀自个儿生病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过,用外套裹紧张杨脑袋,架着他开铁门,急得手劲儿毛躁,把门闩推咣咣响。
    邻居家大婶儿出来倒泔水桶,听见动静往这边望了眼,询问过后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风寒,我熬碗葱豉汤,喝喽捂一觉就好,甭吃药。”韩耀道谢也顾不得,点点头赶紧扶张杨进屋上炕,蹲在厨房烧火墙,没一会儿邻居大婶的喊话声传来,从墙头递来一碗滚烫的汤水。
    葱白和淡豆豉煮的热汤,碗里飘着姜末,张杨蔫巴巴盘腿坐在炕梢,咕咚咚两三口喝光,捂棉被一宿睡到天亮,发出一身汗后好了不少。大狗熊在边上给他压着被角一整夜,天泛亮之后再试体温,还有点儿低烧,但起码看着有些精神头了。
    韩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阵,用昨晚大婶儿给的豆豉又鼓动出碗汤,问:“还有哪儿难受不?”
    张杨喉咙肿,声音有些沙哑,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没事儿,好了。”
    韩耀如释般叹了口气:“那就行,就怕你烧出个好歹来。喝吧,喝完再躺一会儿。”
    “没那么娇性。”张杨还有点儿浑浑噩噩的,打起精神朝韩耀笑了笑,喝完就掀被下地要去干活。家里一盆衣服没洗,还有刚才惊天动地的锅碗瓢盆声,估计厨房也不知道糟成啥爷爷奶奶样儿了。然而下地时无意间看了眼日历,张杨遂即一惊:“到腊月二十九了!”
    韩耀刚钻进被窝想补觉,让他一嗓子吓得虎躯一激,继而想起来,回张杨老家的车票是二十九晚上的硬座,这可不就到眼前了么。
    车票是腊月二十九后半夜的普快。原本是想尽早,可春节买票回家的人用蝗虫过境形容都不夸张,售票口人山人海,堵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最后还是韩耀托人在车站给弄来两张。那哥们儿给韩耀送票时还说:“你知会晚了,年三十儿之前的车次只有这趟有座,费挺大劲弄两张连号的,回头请喝酒啊。”
    虽然不能早回家,但有了票还是让张杨无比雀跃。他已经快有两年没回祈盘屯了,只要能让他回一趟家,啥时候都成啊!打从进了冬天他就等啊盼啊,终于让他盼来了!张父张母也在期盼,还特意打电话询问哪天下车,说要去县城接他们出站。
    腊月二九张灯结彩,然而夜深人静之际,烟囱飘忽出的蒸馒头的炊烟早已散尽,爆竹声零星,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等待年三十儿到来。四条街从南至北只有韩家宅子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打在扫干净的石板上,一团旖旎的光晕。
    张杨高兴得甚至有些心慌,风寒没好,四肢仍然乏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用手纸塞住鼻孔隔鼻涕,拽着棉裤腰开始清点要带回去的东西。
    两人四只手,还得带上只桃酥,能拿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张杨择礼物越发精细,都是农村买不到的,他和韩耀分别准备了不同的两份,毕竟韩耀去别人家过年,不好空着手。再就是张杨掏钱给爹妈买的尼龙绸大衣和夹克衫,给老姨一家和大舅买的衣裤,没见过面l儿的大舅姆也有条连衣裙和粉色的确良衬衫。
    韩耀把冻成坨的海鱼和螃蟹拖到门边,和别的东西规整在一处,再把朋友给送的茅台揣进行李包,道:“要不再拿两只野鸡,还能拿得动。”
    “那玩意儿也就城里稀罕。”张杨来回整理礼物,企图腾出更多余富位置,“我家那边儿南山上到处是野鸡,下雪了拿盆敲响儿能惊飞一片,都傻了吧唧的把脑瓜子插雪地里撅着后屁股,拔起来就是一只,老好抓了。”
    韩耀轻笑:“成,那就这样。不寒碜吧?”
    “好着呢,我爸妈他们得乐坏了。”张杨抬眼瞅他笑。
    这些大包小箱的归拢好,两人清点两次确认没落下啥东西,钟表指针便已过了十二点,把装桃酥的小纸箱往小行李包里塞,完后抓过大猫按进去试试大小,尾巴在肚皮下打弯儿就正好,想来是能对付着坚持到下火车。
    韩耀展开褥子:“来睡一觉,还难不难受了?”
    “不难受,就鼻涕多。”张杨闷声闷气应道,把脚搭在炕沿外,合衣躺下。
    这么凑合着打盹到凌晨两点,俩人起身,把桃酥按进行李袋藏好,连拎带扛着各种礼物,关灯锁门,直奔火车站。
    省城火车站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春节更不用说,煞是壮观。
    上下车进出站的乘客,送人接站踮脚眺望的亲友,形形色|色百态不一,互相推挤避让,却像陷进了肢体汇成的沼泽,每一步都泥泞艰难,有个学生的眼镜都挤掉了,却连弯腰找都难。
    检票员一打开进站拉门,排山倒海的人潮顷刻涌入。韩耀和张杨一前一后往前蹭,桃酥在行李袋里被挤得嗷嗷叫唤,不断挣动。等登上绿皮火车也不轻松,从门口挤到座位跟障碍赛似的,小孩儿想回家想疯了,都没用狗熊出手就特别猛的推搡开前面挡道的,把东西码上架子,撵走蹭座的俩男人,这才终于能歇口气儿。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驰骋在旷野之上,大毛楞星升上夜空,天边与土壤交界处依然暗淡。
    车窗上满是霜花,勉强能看见窗外尽是一片大地,平房,连绵的高大杨树。一切都和他来省城的路上所见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次,是倒序看沿途披霜挂雪的素景。
    车厢沉寂无声,弥漫一股混杂的热气。乘客强撑着困倦,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相互楔在一起,有人甚至累得倚着陌生人睡着了。桃酥从行李包里挣出来,跃上桌子伸爪抻了个懒腰,四处望了望,在韩耀腿上盘成一坨。
    张杨把手纸拧成条塞进鼻孔,仰靠着椅背看窗外,也不知是看混沌漆黑的野地还是窗上的霜,双手攥紧,不自觉地抖腿。韩耀伸手帮他抹去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张杨想家想慌张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说起跟朋友喝酒时的趣事,张杨渐渐被转移注意力,忘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火车晃荡着停靠,乘务员站在门口高声喊:“县城的下车喽啊!赶紧拿行李下车!”
    张杨弹簧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咯吱窝夹着桃酥就往外挤,韩耀哭笑不得,拎起水淋淋的口袋飞快跟着跳下扶梯。
    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台上的天桥,张杨紧着下楼梯,还一个劲儿回头招呼:“哥!快点儿啊!”
    “你当心摔了!”韩耀三两大步上前挟住小孩儿,跟他并肩稳当的走,刚迈下台阶就听有人喊:“诶!老儿子!”
    张杨一听这声音,表情瞬间变了,急切的寻到声音源头,跑上前大喊:“爸!”
    带羊剪绒帽子,身穿蓝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驴车旁边,脸上黝黑沧桑的褶皱因笑容暂时绽开,粗糙的大手在张杨肩膀和后背使劲拍打。父子俩都红着眼圈不断上下端详对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似的使劲看,仿佛要将两年来彼此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挖出来了解。
    韩耀站在边上没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
    父子互相也不懂怎么表达出心里的情感,看出对方挺好心里就踏实,高兴,一颗心落了地。
    张杨内心是慰藉的,担心也放下一半,他爹比之他刚离家时更有精气神儿,人也胖了些,他不在家这两年没有受累吃苦就好。
    张父面儿上不说话,可盯着他老儿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想念和骄傲。张杨长高了一个头,模样神态都添上了张父形容不出来的出息样,儿子不是当初死倔不懂事的小娃儿了,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
    虽然在信中和电话里得知孩子过得很好,但如今亲眼看见这样的张杨,张父才不再有一丝后悔当初让儿子去省城的决定,反倒欣慰――他的崽儿是个争气的!
    爷俩静静站了很久,最后张父先缓过劲,瞅见了等在旁边的韩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
    韩耀上前微笑道:“叔你好,我叫韩耀。”
    张父连声应道,“诶,好,好!”边一掌把老儿子拍到呲着大牙“啊呃啊呃”叫唤的二黑屁股边,上前抢过韩耀两手挂的大包小件,“掰拎着,累挺!来来都放车上,赶紧上来坐着!你婶儿在家做饭,咱回去就吃,啊。”
    张杨:“……”
    张父一介农民,也老实惯了,不会讲好听的寒暄话,就是实诚的把他拽上驴车,紧接着从布包袱里扯出毯子裹住韩耀,给他挡风,还回头对张杨一瞪眼,意思是,你咋这么没眼力见儿!那老些东西你不帮着拎?!
    “……”张杨不敢回嘴,偷摸碓了二黑一拳,讪讪的蹲坐上驴车。
    张父把韩耀安顿妥当,反手将绒帽扣在张杨脑瓜上,坐稳前栏,在寒风中一甩鞭子,扬声喊:“n儿驾――!”
    驴车缓缓前行,韩耀展开毯子罩住张杨,俩人怀抱桃酥靠在一起,在颠簸中路过煤烟弥漫的出站口,在熙攘人群中拐出街道,走进下乡的冰封土坡。
    37老家年夜【捉虫+微修,新章晚上八点之后更新】
    从县城往祈盘屯的方向走四个小时,除了途径镇上能遇见小二楼和平坦些的路以外,其余一路望去,沿途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两排枝桠交错晶莹的高大杨树,中间夹着积雪深厚的崎岖土道。二黑颠n颠儿地小跑,雪中牲口的蹄印叠加,碾压成冰溜子,车轱辘印凌乱。
    北风凛冽,张杨却不觉得冷,把半旧褪色的羊剪绒帽子重新戴回到张父头上,遮住花白头发和冻得亮红的耳朵。张父回头,就见老儿子跟他朋友好好的缩在毯子里,眼珠儿瞪的溜圆,眼角泛红,一眨不眨地眺望两侧再熟悉不过的乡景。
    这条垓,张杨都记不得用双脚走过不知多少来回。这是他人生中最清晰,悠长的记忆,是道延伸到远方的圆。
    斜挎着布书包上下学时走过,捡柴火收苞米时走过,挖小头蒜和鸭食草,赶鹅放羊,跟爹妈去镇上赶大集,长大了背起铺盖卷去省城……他永远得从垓的这一边走到遥遥的那一边,垓道能从家门口延伸到他想到达的任何地方。但无论他走到哪儿,总有一天还是能重新踏上垓道,顺着走回他家的栅栏门前。
    从拿到车票到坐上回乡的火车,再到走过县城的老旧天桥,张杨内心没有一刻不焦急,然而只有重新走过这条土道,他才终于真正觉得这是要回家了。
    张父回身看老儿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想哭就往下撇的嘴角,嘿嘿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回身看一眼,贴满厚茧的手掌扶正绒帽,鞭子在空中甩出花儿。老儿子是真想家喽,从小走到大的老破土垓,也能让他想成这样儿。
    从煤烟弥漫的县城到镇上空荡荡的集市,再走过荒芜空旷的大地冰道,韩耀一直默默地让张杨倚靠着,从裤兜掏出手纸攥在手心里,也没管驴车在冰面上嘎呦了几个小时,直到日头渐渐移上头顶了,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才给他揩掉两条清鼻涕。
    “马上到了,前边儿有烟囱,那个屯子是你家么?”
    张杨使劲擤鼻子,抬眼就见桃酥从韩耀的前衣领伸出脑袋,耳朵抵在狗熊下巴颏上,一上一下四只眼睛同时瞅着他,忍不住乐了,皱起鼻子,用棉袄袖子乎撸了把脸。
    “前面是祈盘一队,我二姨二舅家住这儿,再往后的二队是我家。”他指向老远开外,几乎看不清的道边,“那边儿有棵歪脖子树,过了再走八个院,拐进屯道就是。”
    张父撑着车栏,逆着呜呜的风接过话茬:“好认,鲤鱼漆门的就是咱家。”
    时光在思绪中过得飞快,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真是离得近了。仨人话刚说完,烟囱还没来得及散尽一口烟气,二黑就贴着歪脖树颠n过去,小跑两步撅尾巴拐弯下屯子,右手边儿上入眼就是黑漆红鲤木门,连着高栅栏。透过栅栏缝隙能清楚看见两间相连的砖瓦房,院中央光秃的大杏树下,苞米杆垛子边蹲着名中年妇女,埋头拾掇鸡肉,一大群乱哄哄母鸡扑棱着叨地上散落的大公鸡翎子。
    韩耀知道那是谁,而张杨早在拐进屯道时就迫不及待跳下驴车,翻过栅栏撒腿跑过去惊飞一片母鸡,毛衣勾住木刺扯出老长一条毛线l也不顾。
    “妈!”
    中年女人连忙抬起头,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鸡扔盆里不管了,双手激动的拍着围裙迎上去,声音都颤了:“艾玛!我老儿子可算回来了!”
    张母使劲搂着她的老儿子,像不知道咋地好了似的双手连着拍他后背,仰脸细细端详,感叹老儿子长这老高了,白胖白胖的,在城里吃的穿的都挺好吧……张杨看着他妈富态了不少,脸上也养出肉了,跟他爹一样都好好的,心就完全放下来,满心满意只有喜悦和想念。
    结果不等张杨说上两句话跟他妈亲热一会儿,张母就摸到了秃噜线的毛衣,立马就狠狠实实给了张杨两下子:“你咋不学好你回家就翻栅栏!衣裳糟践成这爷爷奶奶样!小王八犊子!”
    张杨:“……”
    张母劈头盖脸把毛衣扒下来,驴车也从门外拉进来了,张父随手两下拴上二黑,赶紧将韩耀往屋里扯。韩耀含笑道:“婶儿你好,我叫韩耀,我是张杨的朋友。”
    张母一看当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一掌将裹着外套四面透风的张杨拍到一旁,开拉门把韩耀迎进屋里,捂着他的手张罗:“来来孩子咱进屋!道上冷坏了吧,快坐这儿噶得,热乎。你先吃个橘子垫巴两口,婶儿给你盛面条去。”
    “……”张杨披着外套哆哆嗦嗦杵在院子里,只有一群老母鸡围着他咯咯叫,无比凄凉。
    站在外头半天也没人理,张杨委屈够了就蹭进屋,顺门熟路的翻出旧棉衣套上,盘腿上炕,道:“妈,有啥好吃的不,饿了。”
    张母在厨房喊话:“有!面条儿!”
    北方李家堡地界的这一带,习俗是年三十儿早上吃过水面条,图的是顺风顺水的好兆头。
    张母晨起就吃了饭,张父后半夜起身赶车去县城,出门前也吃了碗面,现在日头才上升,他还不觉得饿。于是,就给韩耀和张杨一人盛一海碗宽面条,肘子肉酸菜的卤汁儿,香气四溢。张父摆开炕桌,端出腌好的小咸菜和咸鱼干,让他俩靠着热乎乎的火墙吃。
    炒熟喷香的瓜子花生装在大瓷盆中,上面点缀五六个大桔子和苹果,红彤彤的冻柿子和圆滚瓷实的冻梨用水化开,摆在炕沿。这些是张父给韩耀准备的零嘴,张父嘴笨,也不咋会说话,看孩子们都顾着吃饭更不出声了,就把这老些吃喝都放在离韩耀最近的手边上,让他想吃就能拿得到,然后便出屋去,继续给鸡肉摘毛,再拿回厨房叮咣叮咣剁开,东屋没有关严,隐约能闻见飘进来的猪蹄焯水的莺逦抖。
    张母给桃酥弄了小鱼儿拌饭,倚着被垛子补毛衣,看他们吃面条,还多预备了一双筷子,时不时腾出手给韩耀夹小菜。
    张杨捧着碗吃的呼哧呼哧,两年没吃家里饭,咋吃都觉得香。家里头腌得小芥菜和辣桔梗的味道,省城大胡同任何一家铺子都做不出,小鱼干吃进嘴里也没有腥味,满口都是酥香。
    这面条韩耀也吃了上尖儿的两大碗。他上火车之前在家虽然没吃饭,但一路走来还真没觉得饿。只是,这卤汁儿的味道,面条的口感,甚至切刀宽窄都跟张杨平时做的二样不差,韩耀从来皮糙肉厚惯了,不挑食不挑嘴,可到了陌生地方却有惯常的口味,便忍不住多吃了些。
    再者也是因为张母在旁边笑呵呵的说话。她也不问韩耀“在城里做啥啊,父母在哪儿啊”之类的话,只是拉拉小家常,没有丝毫刻意的语气,都是谁家结婚,谁家闹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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