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巴掌高高扬起,却在看清了十二浮肿的左脸后,停在了半空。
    然而迎接他的是卫十二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了他的胃上。芮铭整个人被踹到了暗室的对面。躺在地上,痛到半天没爬起来。
    两个人跟刚斗完的野狗似的,瘫在地面,急促喘息了许久。
    卫十二更是痛苦不已,尤其是右臂。
    「咔哒。」一个药膏瓶子,从芮铭所在的阴暗角落扔到了他的面前。
    接着听见芮铭冷漠的声音:「把你那张猪脸抹上药。本堡主看见就上火。」
    又过了许久,卫十二方才从地上捡起那药膏,打开来,涂到肿痛的脸上,冰凉的感觉顿时缓解了他的疼痛。
    「……多谢。」卫十二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道谢。只是这次,却没有了「主人」二字。
    这之后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芮铭一直在角落里调理内伤。
    卫十二却因了身上的严重伤势,浑身发热,开始半梦半醒,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从昏睡中转醒。
    此时的芮铭正在仰头看着暗室顶部,见他醒来便道:「火灭了。」
    火?
    卫十二有些困惑,随后才反应过来,应是之前的爆炸造成的大火。他虽未亲眼看见,却隐隐预估到了是何等伤亡惨重。
    芮铭站了起来道:「你躲开。」推了推顶部的暗门,还未等十二反应过来,抬手便是一掌,「轰」的一声,暗门便被击飞,光亮中夹杂着泥土石块涌了进来。
    卫十二被呛出了几声咳嗽。
    接着身体一轻,还未看清楚旁边的东西,竟然就已经被芮铭打横抱起,跃出了暗室。双眼许久之后才适应了,明亮的环境。卫十二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竟然一直处于风雨楼下的暗室。风雨楼内因高温烧烤,非玄铁锻造之物都已经烧得走样崩塌。楼里一片狼藉。
    芮铭将他放下,转身就走了出去。
    卫十二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突然猜想,当年芮铭小的时候,是否就是囚于刚才那个暗室之内?
    只是却不待他细想,走出风雨楼抬眼一看,卫十二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方圆五里之内,皆是一片焦黑,断墙残壁处处皆是。各类狰狞之物中隐隐夹杂着烧焦的尸体。荒凉的风一吹过,夹杂了无比腥臭的余味。
    「这……」卫十二茫然走下了石阶。
    偌大一个芮家堡,昨日那些个青砖高墙、木雕石山、绿树红花……竟然朝夕之间,统统荡然无存。
    又走了两步,不出所料,在风雨楼前,找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断了掌。卫十二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三肆啊……
    芮铭本已经走了些许远,却发现卫十二并没有跟上,转身去寻,便看到卫十二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跪在院子里,面前是之前死掉的影卫,没来由的就一阵心烦。
    「卫十二,你……」他说着就去拍卫十二的肩膀。
    卫十二猛然回头,恨意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滚!」
    芮铭呼吸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卫十二道。随后,十二伸手,将三肆烧焦的尸体,扛上了肩膀,仿佛尸体并未散发出可怕的气味一般,站了起来。
    他回头冲着芮铭道:「卫十二入芮家堡十六载,先杀挚友以求保命,后害兄弟死无全尸。卫十二欠芮家堡的已悉数偿还。从今日起,再不是黑衣影卫!」
    说罢,从腰间扯下刻着卫十二的牌子,扔在芮铭脚下,转身就走了出去。
    芮铭竟然怔了半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捡起那牌子,随即追了上去。
    卫十二背着三肆,走到了芮家堡后山林中一处空地,将尸体放置在旁,便开始用左手挖坑,也不管身后跟上来的芮铭。芮铭也有些知趣,只在远处看着,并不上前打扰。
    他本已身受重伤,虚弱至极,又只剩下左手可以动。那坑挖起来十分艰难,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方才将三肆的尸体和残掌一起掩埋进去。封土之前,卫十二掏出三肆最后给的那把银锁,放在三肆的耳边,低声道:「三肆,恕我无法让你与肆柒死同穴。但愿你二人能在地府相会。」
    他又刻了墓碑放到墓前,便整个人怔怔的跪坐在林间,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又开始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芮铭看着卫十二,心下不耐,最终忍不住上前道:「卫十二,避雨。」要他屈尊降贵去劝一个影卫小心着凉,注意身体,应该避雨……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卫十二却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芮铭又上前一步:「卫十二!」这一次,声音里带了浓重的威胁。
    然而卫十二却纹丝不动。
    芮铭突然发现,当卫十二决意不再认自己为主之后,他的自我便突出的鲜活生动起来。从在暗室醒过来后,一直冷漠僵硬的是自己,一直神采变换,情绪跃然的方才是十二。
    芮铭知道,那个冷漠僵硬没有血性的,方才是真实的自己。就恰恰好像卫十二才突然活了起来一般,之前那个芮铭却突然死了……
    不,之前那个芮铭,一直都是假的。
    调笑也好,开心也罢,漫不经心、兴高采烈,故作矫情……都是假的。
    芮铭脸上那些表情,渐渐的被雨水抹去,最后只剩下了淡漠,不……最后连淡漠都没有了,什么都没剩下。
    雨越下越大。
    天色也暗了。
    卫十二却不动,没有办法,最终,芮铭只好抬手往卫十二的后颈击去。
    没想到卫十二却突然动了,他在雨中就地一转,左手突然如空中抚琴一般,急速击上芮铭手臂几大穴位。芮铭始料未及,痛哼了一声,退了两步。
    他扶着肩膀,看向雨中的卫十二。
    对方正用防御的姿势半跪于三肆的墓前,急促的喘气,在雨中形成了一片水雾。他的左手扬起,拇指小指微屈。
    「拂情指……」芮铭认出了那个招式,「你会拂情指?」他仔细打量着对面已经几乎支撑不住的卫十二。
    「逍遥侯温如玉……是你什么人?」芮铭问。
    这是卫十二在清醒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便昏了过去,耳边却想起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仿佛熟悉的歌谣:
    「逍遥山庄逍遥侯,仗剑江湖爱风流。
    少时习得拂情指,一曲温柔断前仇……」
    逍遥侯温如玉。
    此人没有武尊芮惊涛的武功高强,逍遥山庄也不到芮家堡这般财大气粗。但是江湖上行走的,却没有几个不知道他。
    他是中原武林里,唯一有爵位的贵族。虽然只是个侯爷,家道也在数百年间中落,然而温如玉却因了这贵族血脉,而显得与众不同。
    抛开血脉不说,温如玉这个人,也十分的与众不同。二十年前武林大会与当时的武林盟主一战而胜,但是却并未接任前盟主的职位。更是因了那一战,赢得武林第一美人阮青魂的青睐。而他最终却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的帮派女头子。当时武林之中一片哗然。
    这么个不合常理,风格怪异之人,会是卫十二的什么人?
    芮铭看着昏迷中的卫十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卫十二因了伤口发炎导致的高烧,几日都未醒来。朦朦胧胧中,会有人帮他脱了衣物,帮他擦拭身体,喂他饮水喝粥……
    再醒过来,他睁眼便看到了岩石,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躺在岩洞中了。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可以听见远处小鸟的叫声……卫十二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勉强坐了起来,已经是一身虚汗。
    浑身的伤口都被包扎完好,带着浓浓的草药味道。岩洞里不远处有一堆养着的篝火,上面架着的锅里熬烂的粥正冒着泡,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自己身下是一块烧焦了边儿的白虎皮,卫十二摸了摸,似乎有些熟悉。
    依稀记得议事厅堡主椅子下就铺着这么一块。那熬粥的锅也熟悉得很,像是先烈厅里的香炉……
    卫十二正在困惑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就看见芮铭换了一身浅蓝色短打,背着一个麻袋进了岩洞。
    芮铭看他一眼:「醒了?」他走到篝火旁,将那麻袋放下,从里面掏出一套白玉碗筷,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宅子里还是有不少好东西没烧坏的。」
    卫十二没有说话,紧紧观察芮铭的动作。
    芮铭也不在意,用那白玉碗给卫十二盛了碗粥,放到卫十二面前的地上。自己拿了一个金色的大碗也盛了一碗吃起来,卫十二看的分明,那是皇上御赐的金玉满堂碗。待他吃完,卫十二却根本没有动过地上的粥。
    芮铭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吃饭。」
    卫十二却转身躺下,背对着他。
    空气一下子僵滞了。
    过了一会儿,芮铭过来,将那碗里的粥端出岩洞,倒在旁的草丛中,把碗洗干净后,整齐并排摆放在篝火旁的石头上。随后背起麻袋,转身出了山洞。
    这一次,芮铭并未怒骂卫十二,也没有命令他。然而背对着的那双眼让卫十二感觉到身后仿佛被烧出了一个大洞。直到他离开,卫十二才能轻微的松一口气。
    卫十二醒来第二日。
    芮铭按照一日三餐的时辰,端了粥与清水给卫十二。最后都丝毫没动的端出去倒掉。
    卫十二醒来第三日。
    一切照旧。
    芮铭终于意识到,卫十二不是在和他置气。卫十二根本就是想死!
    卫十二醒来第四日。
    「啪!」重重的一下,冒着热气的粥放置在卫十二旁边的地上。芮铭一如既往道:「吃饭。」
    卫十二转过身去。
    「不吃,我便掘坟鞭尸。」芮铭的声音从卫十二的背后传来,如前几日般毫无起伏,声音淡漠的仿佛在说天气一般,然而却让十二无比清楚地感觉出,他绝对说到做到!
    卫十二猛然坐了起来,怒道:「你――!」
    「吃饭。」芮铭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狠狠纠缠了半天,最终卫十二垂下了头,伸手去端地上那碗粥,因了许久不曾进食,连手指都在发抖。接着,粥便已经被芮铭端了起来。
    芮铭蹲在卫十二的面前,舀了一勺粥递到十二的面前。卫十二眼神十分抗拒,却不得不张嘴喝了下去。
    接着……
    芮铭看着卫十二怪异的表情:「怎了?」
    卫十二把那口差点吐出来的粥艰难的咽了下去道:「没什么。」
    究竟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把一碗粥煮的连几天都没有进食的人都觉得难吃的恐怖?卫十二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咬牙喝完了芮铭手里那碗粥。
    接着是水。
    接着换药。
    末了……
    「吃了,我背你去看三肆。」芮铭道。他将碗拿出去细细洗了,收好,便转身蹲在卫十二面前,「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突然好像这山间清亮的阳光,细细的慰温了卫十二的心脏。卫十二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勾住芮铭的脖子,芮铭便已双手托着他的臀站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凉。
    卫十二难得的脸上发烫,低了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而芮大堡主手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想到:嗯,弹性不错。
    接着许多日,便就是这么过了。
    疗伤吃饭、休息养病。
    开始时是芮大堡主亲自「下厨」,来来去去都只有稀粥,只是每次待卫十二吃过后,便背他去三肆的坟前。卫十二就在那里,能安静的坐上一整天。到下午吃饭的时候,芮铭又将卫十二背回岩洞里。吃了粥,换了药,让卫十二睡了,芮铭自己才开始盘腿疗伤。
    他的伤并不见得比卫十二轻几分,只是伤在内,又没有卫十二这样大悲大喜的情绪起伏,反而好的快一些。这几日,芮铭已经明显感觉自己的内力开始缓慢恢复。
    不过他也向来不在乎这些东西。
    实际上,这个世上能让他在乎和感兴趣的东西很少。
    两个人在这山洞里住着,竟然默默地形成了奇怪的默契。在芮家堡里的种种争执,再未曾发生过。
    卫十二的伤,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渐渐好转了,右臂也能略微使力移动,只是要待骨骼完全长好,恐怕也还需要三五个月。在卫十二能自己行走之初,就立即接下了芮大堡主的「主厨」一职。虽然也做不出什么太好吃的,但是烤野鸡,煮碗野菜汤,那还是会的。味道,那自然也是不会吃死人的。
    但是除此之外,卫十二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般,依然每天都在三肆的坟前待上许久。芮铭偷偷的从远处看过,卫十二在那里待着,就真的是在发呆,偶尔回神,也是满脸的茫然。
    那表情,其实芮铭很熟悉。
    许多年前,他曾无数次的在铜镜里看到过露出这般神色的自己。死无所惧,生无所念,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般。
    在卫十二第四十七次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芮铭有了想法。早在芮铭站到卫十二身后之前,十二便察觉到是他,然而却一动未动。
    芮铭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怎不奇怪我为何要放弃芮家堡?」
    卫十二并没有接话。
    芮铭早就料到,径自说了下去:「大哥十五岁时,便被称为练武奇才。为了荣耀芮家堡,冒险修行了无量神功,却人性丧失,让双亲致死。二姊十四岁便是武林中公认的美人,为了巩固芮家堡的江湖地位,早早的便嫁入年长自己十多岁的朱王爷府里。我自己……」他似是要说什么,却跳了过去,长长的停顿似乎一笔勾消了许多年,「……继承芮家堡之初,便要撤了暗西厂。此处训练灭绝人性不说,常年的严酷训练和筛选是芮家堡极大的一笔负担。然而包括我身边最亲近之人全部不赞同。最终未能实施。芮家堡家规上下四百三十三条,乃是百余年间十八任堡主陆续增加之结果。家规严苛之极已到骇人听闻地步,这许多年来,却纹丝不动。我屡做修改,都不曾触及根本。」
    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山丘下焦土一片的芮家堡便呈现眼前。焦黑中,只有一夜风雨楼屹立不倒。
    「卫十二,不管你信与不信。芮家堡于你是囚笼,于堡内之人亦是囚笼,于我……更是金刚不破的囚笼!」
    卫十二一震,抬头不由自主地看向芮铭的背影。
    「与其如此,不如推倒再建罢。」芮铭淡然道。「芮惊涛出世,却只是凑巧罢了。」
    卫十二怔怔的看着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芮铭回身,问道:「十二,我问你……你恨我否?」
    芮铭这样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虚的。他已是极难得的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若卫十二不回答,他亦再无他法让卫十二敞开心扉。
    卫十二听了他的问题,极茫然,双手紧握,内心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许久许久,久到芮铭都已经放弃的时候,最终他方才开口道:「造了我们这样怪物的,乃是暗西厂。制了规矩的乃是芮家堡。杀了三肆的人,是我与芮惊涛。我对你,本就是迁怒,我只是……」只是太需要在那样一个绝望的时候,狠狠地把自己的恨与痛发泄到其他人身上罢了。
    芮铭在这些天里,对他的关照,他并不是没有看到。
    「我并不恨你。」卫十二最终冷静的回答。「只是……」
    只是杀了肆柒,却未能保护好三肆的自己,该怎么办?
    没有了暗西厂的自己,算是什么?
    脱离了黑衣十二骥的自己,还能自称卫十二吗?
    短短几个时辰,便让他多年为之努力的希望和念想统统粉碎。这样的他,活着又能做些什么?
    卫十二低垂下了眼睛,他的眼神徘徊茫然,甚至还带了些许的恐慌。
    他听见芮铭抬脚转身离开的声音。
    卫十二顿时死死攥紧了拳头,脸色苍白的好像快要溺死的人一般。
    然而很快的,芮铭又回来了。
    「说来说去,你只是缺少一根救你的稻草。」芮铭一抬手,空中银光一闪,「嚓――」的一声,卫十二那柄短刀便磨擦着摔在他的面前。
    十二抬头,不解的看着芮铭。
    「卫十二,站起来比一场。」芮铭挑着眉道,「赢,我便帮你了却残生。输,你这条命便归我所有!」他伸手一划,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桂花花枝,随风而动。
    「为何?」卫十二倒也不去拿那短刀,只问道。
    芮铭道:「莫要问我,问你自己。」
    卫十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已非芮家堡影卫,生死不由芮家堡决定。」
    芮铭道:「十二,你虽如此说,心里应比我清楚。芮家堡暗西厂内死士,生死早已不由自主。芮家堡亦不是你决意要走,便能离开的地方。今日芮家堡虽毁,然而中原十四省内皆有分堡,你又能逃得多远?」
    卫十二道:「要死,还是能死的。」
    「你只要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不会让你死。你若有一日不在我身边,我总有办法让你死不得。」芮铭平静说道,仿佛在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亦知道,便是我不管你,只要芮家堡还在,你到时候恐怕只能落得个生死两难的境地。」
    卫十二沉默了。
    他知道芮铭说的都是实话。
    芮家堡便是这么一个地方。一旦身属芮家堡,便终身不可解脱。
    「十二,我是在给你机会。」芮铭循循善诱,「你只要赢了,我便放你身心自由,是死是活你自己决定。你若输了,便将命交与我,我定善待之。」
    「赢或输,生或死……」似乎倒成了不错的选择。赢,便往前一步。输,也不过是回归原点。横竖他卫十二都不亏。
    卫十二看着芮铭,最后默默地捡起那柄短刀,站了起来,走开两步,便站到了与芮铭针锋相对的位置。以行动给了芮铭明确的答复。
    「你有伤在身,我用左手,无量神功亦不用。」芮铭将右手背后,左手执着那树枝。
    卫十二点头道:「多谢。」
    「来吧。」芮铭手里的树枝一抖,在空中挽了个剑花,便刺了过来。
    卫十二斜里挡下,空隙间,亦直攻芮铭胸前。
    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芮铭的发梢从卫十二的耳边拂过,让他忍不住抬眼去看芮铭。
    他从十岁起,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整整十六年。时时刻刻,这个人的喜好厌恶,都被迫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初见时,他已二十五六,亲手杀了挚友,接着这个人便狠狠地赏了他二百鞭刑。他不是不恨,只是那份负罪感,却因了这肉体的痛,得到了短暂的释放。
    再见面,这人便扒光了衣服,任由他在雨地里带着满身的伤跪着。他不是不觉得羞辱,然而这人却让他去疗伤,还被上了药,那伤口反而好的快了些。
    再然后,他成了卫十二……
    他见过这人肆意妄为的任性。
    亦见过这人不顾旁人的浪荡。
    还曾见过这人的刻薄、愤怒、开心、生气……以及种种冷硬下难以察觉的心软和关心……
    这时候的他,才了解,之前那十六年所认识的人,都是假的。他一直抗拒的、厌恶的、抵触的那个主人,并非芮铭这个人。
    而是粉饰捏造了「主人」,并用这粉饰捏造的假人将他无情压制直到成为无悲无喜、无情无恨的怪物的,三百年屹立江湖而不倒的芮家堡。
    此时的卫十二倒赞同起芮铭的话来。
    『与其如此,不如推倒再建。』
    前事种种,皆无法挽回。与其浑浑噩噩、消沉低迷,不如……不如重新来过吧……
    「登――」的一声,卫十二手里的短刀,被芮铭极快速的一个翻转,挑飞了手去,插入旁的树干中。
    芮铭的树枝,抵上了卫十二的喉咙。
    卫十二不用低头,便能闻到从那树枝上隐隐而来的桂花香。
    芮铭正看着他,手里的树枝又压进了几分,卫十二感觉呼吸有些不畅了。
    「我输了。」他道。
    芮铭撤了回去,看着他。
    卫十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想到的那些,纷乱错杂,在他的脑子里搅得乱七八糟。他张了两次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芮铭等了许久,见十二那副为难的样子,心里便觉得烦躁,最后转身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没了的还会再有,但是得留着命才行。我原本就没想收你。」他将树枝一扔,抬脚就走,「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留下来何用。」
    面子话酸溜溜的说完了,他也走了老远,这才觉得跟吃了自己煮的粥似的,后悔的想呕。
    进了岩洞,就开始收拾东西。
    越收拾越乱。
    心里烦了起来,抬脚就把那金玉满堂碗踹出洞去。
    却半晌没听见落地的声音。
    抬头,就看见卫十二手里攥着那碗,站在岩洞门口。
    芮铭漠然道:「你要走就走,要死就死,放心不会有人拦着你。」
    卫十二却紧张得攥着碗,手指都发白了,牙齿也狠狠地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走过来,将碗递与芮铭。
    芮铭看都没看,转身去卷那白虎皮:「我这个人一诺千金。你赶紧滚蛋,免得我后悔。」
    卫十二便将碗放在了旁边。
    接着突然跪倒在芮铭身后,叩首道:「主人!」
    芮铭动作顿住了。
    卫十二跪地俯首,心里正是打鼓般的紧张,见他不答,便觉得是自己诚意不够,又道:「主人!卫十二……我……属下……」
    他先自称「卫十二」,却突然想到,之前自己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再不是黑衣影卫,那自然不能再做卫十二。又自称「我」,便立即觉得不妥。最后才用了「属下」二字。
    然而说完之后,脸上便先烫了。
    比起那日被芮铭背出岩洞,还觉得不自在了几分。
    「属下……」卫十二的声音都紧张的发抖,「自今日起,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皆听主人之令。必矢忠不二,全心侍奉主人。属下自知冒犯主人良多,请主人责罚……」
    话未说完,头便被强硬的抬了起来。
    芮铭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生痛。
    芮铭的眼神深处,在发着明亮的光。
    「主……」卫十二张口不安唤道。芮铭低头,便使劲吻了上来。
    就好像要在卫十二的身上盖上属于自己的烙印一般……
    那个吻,很狠很狠。
    第七章
    那个吻,粗鲁而血腥,揉碎了唇咬破了舌头,唾液和着血,混淆了卫十二的味觉。待芮铭离开他的嘴巴,他已几乎软倒,只勉强撑着地,急促呼吸着,眼神一片迷茫。
    「十二,你可想好了。今日你一旦决定,我便不会再给你反悔的机会。」芮铭的声音里充满了霸道的威胁。
    卫十二哪里还有思绪去想那些,只打定主意道:「主人,属下不悔。即便有一日主人再不需要属下。属下也会寸步不离,在主人身边尽忠职守。」
    他发此誓之时,已是对芮铭抱了十分的信任。只是,世事无常,卫十二哪里知道未来之事,竟既不操纵在自己手中,也无法让芮铭把握。到了那时,这句话便如一根缰绳,将奔腾的野马拴于圈中;又若森森铁栏,把荒漠之狼囚于笼里。便是遍体鳞伤,亦无法挣脱。
    「好。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记住了。」芮铭点头,「卫十二,伸出手来。」
    卫十二伸手,与额头齐平。
    一件冰凉润滑的东西,便放入他的手里。
    卫十二放下来一看,那是一块深绿的玉牌,周围花纹繁琐,恍如祥云,绿色祥云中又点缀些许紫色,中有白玉为明珠。玉牌中间,狂草行书刻着一个斗大的「芮」字。整个玉牌晶莹剔透,雕工更是卫十二前所未见的精美。
    「主人,这……」卫十二不解道,「主人为何不赏属下影卫的腰牌?」
    「你忘记我们的赌约了?输,你的命归我所有。并非归芮家堡所有。」芮铭道,「这是我随身携带之物,送你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从此芮家堡种种规矩、命令,都不用再听。」他蹲下来,直视卫十二道,「你只属我一人所有。」
    卫十二捏紧了那牌子,不由十分感激:「多谢主人。」
    「你要怎么谢我?」芮铭问。
    卫十二还在愣神,芮铭便已经勾着他的衣领,滚上了白虎皮,将他压于身下。
    「主人……」
    芮铭坐在他的身上,已解开了他的腰带,听见他唤,看了他一眼,见到他那张羞得发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般的脸,伸手温柔的摩挲着,突然笑了。
    芮铭低声道:「十二,我要你。」
    这是埋了三肆那日起,芮铭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亦是第一个表情。
    卫十二看着那个许久未见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表情,觉得以前的芮铭回来了,突然眼里有些湿润。
    「主人……」他又轻唤了一声。
    芮铭已经扯下他的衣服至肩,狠狠咬着他的脖颈、锁骨、乳头。边啃咬着,边撕开了卫十二的裤子。
    十二的身体,在芮铭来回抚摸啃咬下,变得通红,仿佛煮熟的虾子。芮铭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他轻颤不已。细小而压抑的呻吟,再不用芮铭去说,便不由自主地泄露了出来。挠得芮铭的心发痒。
    「自己把腿抱起来。」芮铭坏心眼地在十二耳边说。若是往日,卫十二可能早就愤怒的跳了起来。可是今日,十二却只是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接着双手放在大腿下,慢慢的抱着腿置胸,叉开来。
    轻颤的睫毛、红透的身体,都在说着卫十二有多不自在,然而邀请一般的自抱双腿呈现于芮铭眼前的风景,却让芮铭一下子血都涌到了下腹。
    他低吼一声,便掏出阴茎扑了上去。
    「啊……」卫十二浑身颤抖,再维持不了那个姿势,双腿被芮铭压着,在芮铭腰侧打开,左手已勾上了芮铭的脖子,脖子后扬,头发散乱在白虎皮上。
    芮铭抬着十二的臀,已经缓慢又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那个狭小温暖的地方。那里的感觉,让他急不可耐的动了起来。
    卫十二便如线末端的木偶,也随着芮铭的动作,浑身颤抖,嘴里还发出急促又甜腻的呻吟。整个人,柔软又顺从的,为芮铭展开。
    「十二,睁开眼睛看着我。」芮铭又亲又咬。
    卫十二急促喘息着,无力抬头,只微微张开了眼睛,看着芮铭。那眼睛里的情欲,蒙妩媚的仿佛刚才那束桂花香般。
    芮铭从未见过这般的卫十二,整个人都要被刺激疯了,动作越来越快,身下的人的反应也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双腿盘住了他的腰,主动配合着浪荡的大声叫喊起来:「主人……啊……别……不要……」
    芮铭乐了,狠狠一个进入,问:「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卫十二被刺激得浑身发抖,燥热的脑子早分不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顺着本性道:「要。」
    芮铭便顺了他的心愿,剧烈的抽插,恨不能将身下的人捅穿,让这个人从里到外,为他所有。
    疯狂的交合,最终以芮铭和卫十二同时达到极乐结束。
    两人躺在虎皮上喘息的时候,芮铭突然道:「下次一定要在床上做一次。」
    细细想来,第一次在温泉、第二次在山间、第三次在岩洞……两人似乎从未正经上过床榻。
    芮铭想到这里,刚要去跟卫十二说,转身,卫十二便已离开了白虎皮。
    芮铭看他去拿了盆子,盛了水,接着过来跪于侧面,帮他清洁干净,又盛了一杯温水,恭敬的递给芮铭道:「主人性事激烈,应口渴了吧?」
    芮铭僵硬的把杯子接过来。他是曾抱怨过卫十二不肯给他倒茶,但……现在这种情况似乎也太过诡异了一些。
    卫十二头也不抬道:「主人先小睡一会儿,属下清洁一下,再来服侍。」
    按道理来说,卫十二才是那个承欢之人,理应多多歇息。
    卫十二继续恭敬道:「不知道主人晚饭想吃些什么,属下尽力而为。」
    芮铭只觉得乌云罩顶,他干巴巴的问:「十二,我与你欢好。你是不是不情愿?」
    卫十二抬头否认道:「怎么会!」芮铭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只听见卫十二又道,「身为属下,自然要殚精竭力为主人分忧。为主人侍寝,乃是分内之事。」
    「嘎巴!」芮铭捏碎了手里的杯子,挫败的躺了回去。无力看天,他只觉得前路一片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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