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回到家中后,表现得和以前平常的他一般无二,好像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见过威廉,更没有答应威廉任何事。
    虽然依旧少言寡语,但不再早出晚归,也不再心存侥幸地前去赌馆,好像再一次承担起了一位父亲应该肩负的责任。
    出海捕鱼,养家糊口,第二日的早上,他甚至特地早起了一天,抢过艾伦的活为家人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但在第叁天,艾伦每月一次固定去街上工匠那里检查腿部支撑器的时日,短暂平静后的日子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变故。
    午后,一家人吃过午餐没多久,艾伦便一个人拖着有些松动的支撑器出了门。
    拉法尔在厨房处理鱼干,汉斯坐在桌前缓慢抽完了两杆草烟,将烟灰收拾干净,来到了希娅的房间。
    希娅一个人光着脚盘腿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正在阅读一本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旧书。
    书中记载着一些关于特里斯的传说,海妖、怪物,以及一些希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五花八门,辨不清哪些真实,哪些又是后人编造,看得希娅头疼。
    门开着,没关。汉斯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沐浴在阳光下的希娅,抬手敲响了门框。
    希娅倏然从书里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信赖地看着他:“怎么了父亲?”
    汉斯清了清被烟草熏得发涩的喉咙,声音沙哑道:“希娅,收拾收拾,待会儿和我出趟海吧。”
    希娅愣了愣,她扭头透过窗户望向海上烈如火球的红日,诧异道:“现在吗父亲?会不会有些晚了?”
    若要出海捕鱼,一般天刚亮渔民便已经扬帆离岸,只怕出发晚了夜里赶不回来,而且眼下日挂中天,太阳正晒得要命。
    虽这么问,但希娅仍听话地合了上书,开始收拾。
    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穿上母亲新给她做的小皮靴,但穿上后像是担心将新皮靴弄脏了,又脱下新靴子,换回了之前皮面磨损得不像样的旧靴。
    汉斯看了一眼希娅放在窗上的书,又低头看了眼她脚上那双已经穿了几年的皮靴,心中突然泛起一股压抑已久的苦涩,愧疚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内心,叫他眼睛发热,想要落泪。
    他真的有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儿。
    汉斯看着弯腰穿鞋的希娅,她低着头,好像只有他腰身高,汉斯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小时候努力抱着有她一半长的大鱼兴奋地绕着他奔跑的画面,一声声地唤他:“父亲,父亲!你看!我抓到大鱼了!”
    汉斯动了动嘴唇,有一瞬间几乎想将这一切都告诉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向希娅解释为何此刻出海,只微微笑了笑,道:“希娅,你先去升帆,我待会儿就来。”
    他表现得没有丝毫异样,希娅也没起任何怀疑,她笑着点点头:“好,父亲,你记得和母亲说一声,我怕她担心。”
    汉斯本想答一声“好”,可话到嘴边,喉咙却像是哽住了,只别过脸,缓缓点了下头,掩上门转身出去了。
    汉斯离开后,希娅也缓缓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她走到窗边,看向红树林中那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良久,又一言不发地关上了窗户。
    她换上一身利落的衣装,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封写好已久的信,她神色坚毅,却又隐含难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深深望了一眼她的房间,戴上帽子,推门而出。她反手带上门,房门在身后发出一声缓长的“咯吱”声响。希娅像是由此突然想到什么,顿住脚步,踅回了房间。
    她走到床边,翻开枕头,看着枕下怪物前几日送给她的那把短刀,拿了起来。
    刀身不知道用什么材质打造,握在手中的分量很沉,希娅试过这把刀的锋利,吹毛断发,比起之前的那把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思考了很多天,依旧没能想明白它为什么把这把刀送给她,但她想这一定有原因。她可以一直等,等怪物提着铁器来告诉她答案,但她不想再日夜不安地等下去。
    她已经长大了,就像哥哥一样,不应该寻求家的保护,而应该保护她的家。
    希娅知道怪物一直在她家附近,有时在旁边并不广阔的红树林中,有时在家附近的海域中,也知道有过前车之鉴,她很难有机会伤它第二次,但她知道它一定会跟着她,只要她离开,这里就会永远安全。
    希娅将短刀藏在了自己紧窄的袖口中,她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厨房中拉法尔忙碌的背影,压下喉间涌起的涩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靠岸的木船上,宽厚的布帆缓缓扬起,厨房中拉法尔不经意抬起头,恰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了这一幕。
    她看不见船上是谁,但除了汉斯,想来就只有希娅,而汉斯很少在午后出海。
    她愣了一瞬,扔下手里的鱼干走出厨房,在腰裙上擦净双手:“希娅?希娅?”
    汉斯听见这声音,忙从房间里钻出来:“怎么了拉法尔?”
    拉法尔看了一眼他腰上挂着的短刀,狠狠皱了下眉:“希娅在船上?”
    汉斯听出她语气不对,沉默地拿起挂在门口墙上的草帽戴在头上,回答道:“……是。”
    拉法尔眉头皱得更紧:“你要带她出海?”
    汉斯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他点了下头,转过身低声道:“我们天黑前就回来。”
    “不行!”拉法尔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她越过他就往外走,显然是打算去叫希娅回来。
    汉斯只当她仍没从希娅之前的事中缓过来,他拉住她:“别担心,上次是一个意外,我们不会有事。”
    可拉法尔却对此置之不理,她担忧地望着船上的身影,甩开汉斯的手:“别拦着我!希娅不能出海!”
    汉斯听见这话,才发觉出拉法尔的态度激动得过头,他转身看了眼已经升帆的木船,假装轻松地宽慰拉法尔:“希娅为什么不能出海?她从小就生活在海边,她是在水里长大的姑娘,一次遭遇不会让她畏惧什么,不用过多担心。”
    拉法尔抬起眼盯着他,语气冷淡地打断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和艾伦都觉得希娅现在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不如我来问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带她出海?”
    汉斯面色一僵,脸上挂着的笑再维持不下去,他心虚地避开拉法尔灼灼的视线,语气弱下去:“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拉法尔望着他仓皇失措的表情,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看清了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了自己那些匪夷所思的猜想并非谵妄。
    “你不知道?”拉法尔抄起门口的扫帚用力打向他,发了疯般大骂道:“该死!该死!你以为你当真可以糊弄所有人!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蠢货是吗?!从你拿回足足一大袋子银币那日我就知道不对劲!你竟然说不知道!”
    汉斯下意识抬手抓住迎面袭来的扫帚,他狼狈地躲避着拉法尔砸向他的拳脚,踢上一侧房门,蛮力拖着拉法尔往卧室里去。
    “放开我!你这畜生!放开我!”拉法尔拼命挣扎,可她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汉斯,她冲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吼:“希娅,别和你父亲出海!希娅——”
    可惜这里距离海岸太远,海风喧嚣,希娅低头在船上忙活,并没有听见。
    汉斯将拉法尔推到在床,抓起本是为希娅准备的绳索将拉法尔的双手捆在身后绑在了床架上。
    他神色痛苦,双手颤抖,可动作却没有停下:“对不起,对不起,拉法尔,我知道你爱她,我也爱她,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呸!”拉法尔恶狠狠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你如果敢伤害希娅,我一定杀了你!艾伦也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个父亲!”
    汉斯看着床头挣扎不休的拉法尔,煎熬道:“你不明白,如果我不这么做,艾伦就得死,你也得死,那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人,我别无选择。”
    拉法尔湿了眼,她绝望地哭骂道:“你疯了!你这个懦夫!孬种!希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唔——”
    汉斯随手抓起一块枕巾堵住拉法尔喋喋不休的口,他看着拉法尔哀求的神色,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擦干眼泪,低着头弯腰离开了。
    窗纱扬起,红树林中,一道猩红的目光透窗望着床上呜咽痛哭的拉法尔,又扭头看向了魂不守舍地走出房门的汉斯。
    而船上,一无所知的希娅坐在甲板上抬头天上望着炽烈的太阳,眼睛同样含着泪。
    怪物似乎感受到了这份痛苦,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戴上帽子,如一道鬼影窜出红树林,悄无声息地潜入海中,朝着木船的方向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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