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的……”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一下,“真的有人去学校打听,最多……就像江彩云看见的那样。归根到底,你什么都不知道。”
    转身向华鼎松鞠一躬:“老师,对不起,明天不能去机场送您了,您多保重。”
    向门口迈出两步,又回头,仿佛知道方思慎要说什么:“放心,没什么大不了,总要摆平的。还有,千万不要找我,我会找你。”
    直到房门关上,方思慎还处在极度恍惚之中。
    老师的声音好似从无限遥远处传来:“这小子不是一般人,你别操空心。”
    【第二卷终】
    【卷三 与君笑看龙蛇走】
    第八六章
    方思慎买下好几份政经时事类报纸,等着老板找钱。因为经常光顾,那老板已然认得他,边数钱边搭话:“这南边干旱北边大水,老天爷完全倒了个个儿!抓多少个贪官也没用!瞧见没有,又揪出一个,今儿头版……”
    “谢谢。”接过零钱,方思慎把大标题翻翻,过马路进了医院。这些都是给父亲买的,方笃之更习惯看报纸,不像年轻人愿意上网。边走边浏览,等出电梯到病房门口,主要目录已经看得差不多。几个星期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河津矿难,不过月余工夫,竟然销声匿迹,字里行间找不到丝毫线索。头版除去重要人物动向,就是某位高官贪污获刑的报道。国际版有则夏国留学生在花旗国遭遇绑架的新闻,因为跟自己无关,方思慎匆匆扫过,并未在意。
    前些日子时不时进出的陌生人最近消失了,方思慎还是无意中听见护工们背后议论,才知道是来调查监视自己父亲的官方人员。小心问了问,方大院长一派清高倨傲打发了儿子。方思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或者相信多少。待见门庭重新冷落下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接过儿子递来的报纸,一面喝茶一面随意翻看,悠闲自在中派头十足。
    “爸,您说,河津的事……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悬心等待是最磨人的,方思慎的心情比一个月前更加焦虑不安,却只能强自压抑,生怕多余的情绪被父亲看出异样。
    根据官媒的说法,七月下旬,晋州河津一乌金矿洞发生爆炸,引起塌方透水连环事故,埋在底下的矿工无一生还。然而在那之后,整件事很快在各执一端的描述中变得模糊混乱。事故原因、遇难人数、救援措施、调查经过……任何一个环节都涌现出各种不同说法。连官媒都常常自相矛盾,更别提网络上离奇诡谲的口水战,叫人莫衷一是。
    方思慎上心留意,实在看不明白到底如何情势。方笃之也很关心洪家,追了几天新闻之后道:“现在还难说,只能等……咱们使不上力,别多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就撇开了。
    方思慎却无法这般潇洒,天天刷网页关注。他等闲不看这些社会时事,不由看得十分难受憋气,心想那么多条人命在里头,希望能够稳妥善后。不料个把月过去,竟似不了了之了似的,相关内容一条也看不到了。
    此刻,方笃之听儿子这么问,悠然回答:“没消息,那就是压下去了。再僵持一阵,等各方面条件谈好,自然就会了结。”
    针对金帛工程的调查最近也消停不少,好些日子没来皂。方大院长略加综合分析,认为于此相持阶段,守成派积极防御策略奏效,优势明显。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心态放松,语气平淡。
    父亲语调间不加掩饰的势利倾向和强者逻辑让方思慎很不舒服。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过去如此,以后也必将如此。至少知道洪鑫应该是平安的,也就放心了。
    他便不再管这事,还用心做课题。华鼎松从青丘白水回来之后,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疗养院跑得比以往勤得多,当真分不出太多精力。
    九月第一个周末,梁若谷忽然抱着花篮水果来看方院长。
    按说他一个小小本科学生,即使成绩再好,也没到跟院长攀私交的程度。听了他跟父亲的对话,方思慎才知道,原来梁若谷获得的普瑞斯大学资助计划名额,正是方院长暑假前谈下来的最新项目。第一批过去留学的学生都经过院长的亲自审核,并写了亲笔推荐信。
    礼貌而诚恳地道过谢,梁若谷很快便告辞。方思慎替父亲出门相送,梁若谷望着他问:“方老师有没有空?后天就走了,想跟您说说话聊会儿天。”
    这是没法拒绝的请求,方思慎跟着他下了楼,来到医院附近一家优雅安静的咖啡馆。他在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也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个地方。梁若谷十分熟练地点了咖啡,方思慎把饮品单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要了杯原味奶茶。
    “去那边接着上吗?念多久?”
    “是2+2项目,直接到那边读三年级。”
    这种留学模式,要跟上课程进度并不容易,方思慎鼓励道:“那要加油了。”
    梁若谷笑笑:“大概会比较辛苦,不过钱给得大方,不用出去扌丁黑工。”
    “读完准备继续深造还是回来?”
    “当然要回来,我妈还等着我呢。”
    方思慎心里犹豫一下,没有提卫德礼的名字。他对梁若谷善于条分缕析的本事记忆犹新,这牵线搭桥的事还是免去算了。
    两人闲闲说几句话,梁若谷冷不丁问:“开学了,金土没回来上课吧?”
    方思慎一愣,不由面带忧色:“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梁若谷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汪显谀潜叱隽说愣事,隔这么远,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就什么都敢干,更别说在国内了。你可千万别沾上金土的事。他们圈子里的人,有的是办法周旋,你没见城门哪那么容易烧掉?倒是池子里的鱼,一不小心就烤干了。”
    方思慎觉得汪险饷字有些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见过。当初同时被梁若谷招待,在琼林书院里喝茶,事后洪鑫还曾特地做了一番介绍。又琢磨片刻,才反应过来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汪舷衷谠诨ㄆ旃?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嗯,被人绑架,不过及时救下了,受了点伤,不算严重。”
    方思慎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过去也是为了看他?”
    梁若谷嗤一声:“我正正经经去留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连方思慎这样不会拐弯的人都听出话里的别扭来,盯着他看。
    梁若谷脸有些发红:“总之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对了,别瞎操心。我行李还没收拾完,先回去了。”
    方思慎结了账追出去:“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祝你一切顺利!”
    梁若谷挥挥手,走了。方思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羡慕和佩服。转身的时候,一股冷清寂寞油然而生,身边车来人往,头顶烈日炎炎,都无法冲淡分毫。
    依旧照常上课、做课题、探望老师、陪伴父亲……生活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自己知道,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早已澎湃汹涌,冷硬的地表下,冻土正在悄然消融。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日复一日累积的心事,总觉得压得胸腔里某个地方发痛。他认真思考后,断定这个叫做思念。
    只要稍微得闲,就会有一个幻化出的身影搅扰听力和视线。那些直白的、深情的、粗鲁的、温柔的、狡猾的、诚恳的、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的……各种声情并茂模样,提醒他某人曾经强大到铺天盖地的存在感。
    方笃之知道华鼎松快不行了,便不计较儿子总往疗养院跑。看他总有些郁郁寡欢,无从开解,只好盯住饮食起居。方思慎陪着老师,每每反被老人家安慰,惭愧又伤心,愈发投入地狠抓课题进度,一星期总有几天住在学校里。最近养成的习惯,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会稍微绕个圈子,从本科新楼经过,抬头看上一眼。也正是据此,他断定洪鑫没有回学校。
    去年教过的学生已经升入大三,不再上他的课。课题组里也换了许多新面孔,只有少数坚持留了下来,于是关于洪大少的八卦难得听见一回。问了同班的学生两次,比网上流言更加不着边际,方思慎就不再打听了。
    这天忽然看见顶楼多亮了一个窗户,陡然一阵激动。他知道洪鑫的宿舍号,但从没上去过。定下心神仔细数了数,应该没错。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离开。来的并不见得一定就是本人,即使是本人……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新买的中低档实用款,号却还是他给的那个。既然他没有联系自己,那就说明不是合适的时候。
    方思慎知道自己的短处,凡属现实事务,除非涉及原则立场,一向非常尊重身边人的意见。尽管心里很不平静,还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回宿舍。坐在电脑前敲了几个字,猛地站起来,换上运动鞋去跑步。
    出来早了,校园里热闹得很。下晚自习的,吃夜宵的,约会的,来来往往。走到操场,人才少起来。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锻炼,还是因为近来太累,跑了几圈,就觉得脚步沉重。放慢速度,仿佛故意拖延,又仿佛有所期待,在操场上不停兜圈子。直到浑身湿透,腿都抬不动,才靠在双杠上歇息。
    一步一步往回走,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居然没听到“夜叉王”的喝骂声。初秋的晚上还不算冷,回头望望,风从树林中吹过来,拂过汗津津的额头脖颈,凉爽舒适。然而枝叶深处墨一般浓重的夜色,却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令人发怵。
    过了一天,见到课题组大三的学生,方思慎忍不住问:“洪歆尧回学校了吗?”
    “回来了吧,前天‘邪贱’课点名好像是他自己应的,不过就露了个脸,转头就不见了。”
    和谐社会构建理论,被学生们简称邪贱(谐建),方思慎是知道的。
    “方老师找二炮做什么?他手里有课题资料吗?”洪鑫在的时候跟这帮人打得火热,其实不过是些酒肉交情。没了往来,关系自然就淡了。洪家出事的流言传过一阵,但洪大少既已回归,还是从前那副嚣张德行,便也没人真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思慎摇摇头,他手里有个现成的理由:“我要通知他来补考。”
    国学院的补考安排在九月底,方思慎已经接到教务处通知,准备上交试卷,填写名单。
    “那您不如给他打个电话。就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哪儿找人去?”
    “好,谢谢你。”
    说是这么说,电话却拖着没打。
    过了两天,到教务处填表,领取补考安排。按照惯例,补考名单由教务处统一整理,通知到人。但实际上,谁该考谁不该考,上学期期末就已经明了,师生心里都有数,有些老师还特别喜欢单独通知学生。方思慎的做法,是期末成绩出来后给学生发封邮件,提醒假期复习。
    有鉴于此,教务处难免懈怠,把这项工作省了。当方思慎问起,那动辄师太便不乐意了:“自己考试不及格都不放在心上,念的哪门子书?这么多人,每一科都挨个打电话,我们这还干不干正事了?都改接线员得了……”来者不过一个博士后,连起码的职称都没有,教训起来十分酣畅。
    数落半天,见方思慎默然受着,大概有点良心发现,态度软下来:“外间就有电话,你要用就去用。严师出高徒,学生都是你这种好好先生惯坏的……”
    方思慎听见她的话,心里就跟开了扇窗似的,陡然变得亮堂。高高兴兴道过谢,捏着补考名单来到外间,拨打第一个学生电话时,竟连着错了两次。
    洪鑫留在最后一个,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盲音一声跟着一声,那头终于接起:“喂,哪位?”
    因为太过紧张,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个字居然没能吐出来。
    那边声音大了些:“喂?请问是哪一位?”极其正经礼貌,带着隐约的试探。
    这样的洪鑫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这里是京师大学国学院教务处,请问,”停一停,“请问,是洪歆尧同学吗?”
    那边没说话。呼吸在话筒中渐渐同步,听见他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9月30号下午两点在‘学而楼’201举行音韵训诂补考,请你按时参加。”
    “好。”过了片刻,才问,“要带什么吗?”
    “请带上学生证和相关文具。”
    “好,谢谢。”
    方思慎吐出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就听那边急急追问一句:“不知道监考老师是哪位?”
    “补考人数低于二十,由本科目任课教师监考。”
    “啊,好,谢谢!”
    教了好几年课,方思慎头一回盼起补考来。临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没复习,只怕根本考不过。心底闪过一丝动摇,随即释然:毕业前还有一次机会,实在过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学一轮也不吃亏。眼前出现某人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模样,独自对着试卷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准时来到考场。201是个小教室,因为补考音韵训诂的一共不过八个。然而这个比例在国学院已经算相当高了,像文学概论、当代经典之类科目,都是百分百通过。才到门口,就听里边有人喧哗谈笑:“是兄弟就罩哥们一把,考完了我请客!”
    方思慎出现,那几个学生都幸灾乐祸地瞅着洪大少。
    “方、方老师,”洪鑫一愣,旋即涎皮赖脸凑过来,“您什么也没听见,对吧?”
    就是这一挑眉一动眼,整个世界都轻松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个人前相处闲暇时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后一背:“我应该听见什么?”
    “嘿……刚我们开玩笑呢,”说着,洪鑫拿起书包坐到墙角,“您看,我就窝这儿了,谁也挨不着,这可够清白了吧?”
    其他学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紧考前五分钟念叨背诵。铃声响起,试卷发下,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写字的声音。
    之前种种焦心忧虑惦记思念,真见着人,闹哄哄热腾腾在眼前活蹦乱跳,忽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为何来了。
    方思慎站在前边,悄悄看向洪鑫。本以为他定要干熬枯坐两钟头,不料正在奋笔疾书。明显变瘦了,五官无端锐利几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答题,收起装傻卖乖嬉笑模样,沉着中满是无法忽视的张扬跋扈,一点忧郁气息也无。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反弹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别人操心。
    洪鑫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抬头。视线胶着片刻,冲讲台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谁也看不着。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从另一列座位绕过来,低头装作查看学生答题状况,其实什么也没瞧见,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从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边上的那只手。顺着手指一点点往上交缠,渐渐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好似包含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浓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觉左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指掌间湿滑粘腻,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坚定地一点点往外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讲台,端坐在椅子上。
    对老师来说,监考的时间本是最难熬的,方思慎却觉得这一场异乎寻常地快。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照例做最后一圈巡视。洪鑫举手,他只好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洪大少指指卷面:“写不下了。”
    方思慎低头一看,最后的论述题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可惜字太大,直挤到最边上。
    “写背面吧,标清楚题号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离开,忽见他摊开左手,掌上写满了字:
    “别担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一个也没忘,肯定能过。别打电话,有监听。他们没拿我当回事,所以能回来上课。我爸还没放回家,我得忙这个,搞定了告诉你。你瘦好多,要多吃饭,好好睡觉。”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发酸,冲他轻轻点头。就见洪大少一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裤腿上蹭蹭,字迹顿时不见了。
    方思慎呆呆看着,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第八七章
    共和六十一年国诞假日前一天,方思慎没课,忙了一整天课题,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出来。黄昏时分,办公楼走廊里没什么人,光线也暗,布告板上贴着的白底黑字一张大纸反而格外显眼。“讣告”两个字墨汁淋漓,一眼望去,仿佛哭泣的鬼脸。
    因为挂念着华鼎松的病情,乍看见这个,方思慎心里头不由自主就咯噔一下。放慢脚步凑过去,默诵一遍:“我院古典文学退休教授叶遂宁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十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八岁。遵逝者遗嘱,一切从简。欲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者请速与院办联系。联系人……”
    方思慎不是没见过德隆望尊者的讣告,相比之下,这张寥寥数行的白纸寒酸到了极点。望望冷清的走廊,明天就放假了,这个时候贴出来,能有几个人看得到?他并不认得这位叶教授,如果退休后没有继续活跃在学术圈,不被年轻人所知十分正常。享年七十八岁,与华鼎松同年,这一点让方思慎感到更加凄凉。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惦着这事,又想老师肯定认识这位教授,不知关系如何,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忽然脚步一顿,他想起来了,叶遂宁三个字,并不是完全陌生的,曾经夹在某些八卦秘闻当中出现在自己耳边过。
    他不是别人,正是在京师大学操场边树林里指天斥地的夜叉王,大名鼎鼎。
    这么一个人,居然死了。怪不得前不久去跑步,清静得不习惯。方思慎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老师。到食堂随便要了点吃的,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嚼着。思绪纷乱延绵,不经意间想到,在这个物质变换迅速而又彻底的世界,一代人逝去,那一个时代也就真正随之而逝,连追思怅望的凭据都灰飞烟灭,历史似乎到达了虚妄的新顶点。
    如此消极的念头可能摧毁一切原动力,他便不再去想。今年国诞日连着秋假,一共放十天,洪鑫想必已经回家,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怎么样了。兴衰起伏,史书上数不胜数,现实中随处可见。至于金钱权势,方思慎一向看得淡,因此他心底里觉得只要人还在,就不算什么。见过洪鑫一面后,猜测他父亲那里多花些钱,估计最后总能换得人出来,便不怎么着急了。这时候想一想,纯惦记。
    第二天去疗养院看华鼎松,恰巧在走廊里碰见主管大夫,当场就被拦住。
    “小方,你做好准备,拖不过这个冬天。”
    方思慎点点头。站了一会儿,悲伤的情绪很快压下去。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有许多准备要做,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曾经两次送别亲人,如今回忆,只留下若干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程序上的内容根本想不起来。何况那时候有连叔一手扶持,几乎包办了所有实际事务。眼下老师身边唯一能够主事的就是自己,真到了那一刻,应该怎么办?
    华鼎松早已移入看护病房。方思慎等了很久,才等到老师清醒。他知道,这是老人家身体机能衰竭的表现。老头儿认出他,眨眨眼睛,拍拍一边枕头,再把脑袋挪开一点。方思慎伸手轻探,枕头底下有个薄薄的文件袋。抽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内容极其简洁:一应后事均由学生方思慎负责处理,所有个人财产都归学生方思慎继承。
    从跟着华鼎松去银行开保险箱那刻起,这一切就已经决定了。方思慎看过遗嘱,红着眼睛,默默将文件妥帖收进书包里。
    老头子笑起来,呲牙咧嘴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我还没死呢,然后摸出助听器戴上:“中秋节国学院来了人,看我还活着没有,问小白楼里的东西。倒是提醒了我,趁着还不糊涂,做个交代。哼,这帮兔崽子,这时候想起‘探望老教授’了,我呸!”
    毕竟虚弱,话说得张狂,气势却大不如前。
    几句话又得意起来:“我告诉你,压根没人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当初没收的东西就是偷摸发还的,经手人比我老头子短命得多,死了怕有十好几年。谁问你都不要理,把自己喜欢的先搬回去。郝奕若是回来,就在剩下的里头叫他挑几样。”华鼎松早年脾气更臭,毕业的学生都断了联系,最近十年,不过一个郝奕,一个方思慎。
    “书太多你没地方搁,也可以考虑卖个好寄存到图书馆……”
    亲祖孙也不过如此。方思慎便只是点头,听完了,体贴伺候老师吃点喝点。
    自此课题先扔开不管,每天除去上课,间或回家陪陪父亲,就在华鼎松身边守着。方笃之等国诞日一过,神采奕奕出了院,光荣返回工作岗位。
    秋假结束后两个星期,某天从食堂出来,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一次也没在校园“偶遇”过某人,洪鑫竟似根本没有回来过。
    一旦发现这点,立时就忍不住了,疾步回到宿舍,上网搜索消息。
    《晋州查处723河津重大矿难事件》
    《723河津重大矿难事故嫌疑人已被拘捕,即将审判》
    《黑色的眼泪――723河津矿难之觞》
    《晋州州长指示妥善安置遇难者家属,充分合理赔偿》
    《金银海矿业集团涉嫌包庇瞒报事故,阻碍调查》
    《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自辨与矿难无关》
    《晋州金银海矿业集团可能面临起诉》
    《金银海矿业集团被举报严重偷税漏税,或面临巨额罚款》
    《是谁为乌金黑幕撑起保护伞?》
    《金银海矿业集团历年行贿一览》
    …… ……
    仿佛一夜之间,打开了某个封锁关卡,有关河津矿难及洪家的消息喷涌而出,惊得屏幕前的方思慎半天没能动弹。他再不通世务,也明白,事情只怕……糟糕透了……
    发生事故的是一家小乌金矿,遇难矿工二十几个,刚够“重大”级别,远不到“特大”档次。表面上看,与金银海矿业集团并没有直接关系。然而这家矿主是从洪要革手里转租的开采权,单凭这一条,就严重违反规定。矿难发生后,消息瞒了好几天,直到有人辗转捅到首府晋阳,才得以公之于众。谁都知道,整个河津就是洪家的天下,事情能够瞒得住,自是洪要革一手遮天的缘故。
    即便如此,事故本身,与洪家还是没有直接关系。若无意外,无非是动用人脉,多砸几个钱而已。
    方思慎并不知道这里边的曲折,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比起三个月前,矛头所向,已经悄然转变。一场义愤悲情的矿难渐渐落下帷幕,而金银海矿业集团的税务及行贿丑闻,被大力推动,前台亮相。
    方思慎望着满屏新闻标题,开了个文档窗口做笔记,拿出研究课题的架势,一条条细看起来。经过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归纳概括演绎推理的工夫,又找出相关法律条文研读几遍,最终得出结论:只要媒体报道的偷税金额和行贿情节大半属实,洪要革就可能面临现行法律规定的最严厉惩罚: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没收财产。
    这个结论让他呆坐许久,才从电脑前站起来。也许新闻里说的那些并不完全属实,但也可能实情比报道出来的更加严重。何况……方思慎如今也懂了,很多时候,属实不属实的,其实并不重要。
    方笃之见儿子没按时回家,便打电话来催。方思慎匆忙动身,路过一个报刊亭,想起最近方院长照常上班,办公室里最不缺报纸,那么父亲应该早就知道了,竟然一个字也没提。
    “爸爸,洪歆尧家里的事……”
    不等儿子说完,方笃之便点头:“你也看到了?”
    方思慎答得很小心:“我今天才看到。您说……”
    方笃之放下手里的材料,抬起头:“洪家恐怕好运气到头了。连地方官员都未能幸免,看这意思,怕是有人想把河津一锅端,重新洗牌。”
    这话说得冷酷又无情,方思慎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爸爸?”
    方笃之不管他什么表情声调,自顾道:“洪大少爷这个学,不见得还能上圆满。你也稍微注意点,在学校别跟人多说。”
    方思慎心里一阵刺痛。望了父亲半晌,撑着门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尧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方笃之不说话了。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小思,出了这样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洪家的实力,就是倒了,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再说洪歆尧本人这几年一直在京里,应该不会受太大牵连。他是救过你,但咱们也并非没有回报过。他还年轻,又有能力,过了这一坎,以后要东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这会儿正乱的时候,旁人谁也凑不起这热闹。将来有机会,再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方笃之泛泛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想:连媒体都公开宣称是有人举报,洪家只怕出了内鬼。两军对垒之际,偏偏后院起火,洪要革垄断河津乌金二十余年,想必早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伺机已久。这会儿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都不是没有可能。
    皱了皱眉头,心里涌起一股厌烦情绪。党部提倡的举报体制,每逢必要时刻,其显著效果便彰显无遗。方大院长装病住院期间,他自个儿当然觉着是韬光养晦,落在某些人眼里不免理解为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欢锦上添花的,几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学政署高教司监察处。前些时候金帛工程审计复核不了了之,才松了一口气,不想这几封举报信又被翻了出来,隔三岔五请方院长说明情况。
    好比厨房里的蟑螂,不时在眼前恶心硌应一下,杀不光赶不尽,有什么办法?方笃之一面谨慎地应付着上面的调查,一面不动声色寻找背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儿子面前,他自认还不到要交代的地步,暂且瞒住。
    方思慎极少看见父亲摆出这样阴沉的脸色,站了一会儿,转身回自己房间。无情的话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话,在现实的世界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知道归知道,对于父亲如此势利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有些发寒。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确定,父亲之所以把态度摆得这样清楚,乃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这样别扭着,接连几天没回家,在疗养院过夜。华鼎松精神明显好转,方思慎来不及高兴,医生就暗示他,回光返照而已,不过是两三天的事。
    这天刚下课,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听出是高诚实,方思慎奇道:“高师兄,你换号了?”
    那边答得又轻又快:“不是,临时借的。小方,你听我说,你爸爸这边有点事,这两天可能不会回去……”
    方思慎心头一紧:“我爸高血压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体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乱说话,污蔑教授,我们正在配合上级调查,可能会找你了解情况,你可千万稳住,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高诚实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多面性,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不过管窥蠡测,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爸爸在院长这个位子上,办了多少大事,难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儿子,这种时刻若是都不站在他这边,只怕他要伤透了心……”
    高诚实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在耳边化作嗡嗡回响。方思慎好不容易听明白话里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担心自己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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