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一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一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奸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一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一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多一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一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一番。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一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起身去取暖壶,摇一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一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一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一高带了一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性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一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活到这把年纪,倒不觉得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法做朋友,却免不了在心里掂量权衡一番。方思慎身上并非一无可图,但对洪歆尧这样身份来说,却完全用不上。也许,人家确实不过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是个缘分。
    洪鑫回来,立刻恭恭敬敬替华鼎松续满茶缸。又从五斗橱上的茶盘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出去涮干净,给方思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方思慎道:“谢谢。”
    华鼎松斜眼瞅他:“反客为主,厉害啊。”
    洪大少一脸谄笑:“这不是……不敢劳动您跟方老师嘛。”
    师生俩谈完学术问题,开始谈经济问题。方思慎从课题账目开始汇报,把开题以来支出清单一项项给华鼎松说明,请他签字,然后将追加课题经费的申请表格摆出来,继续请老师审阅签字。
    这部分内容洪大少都懂,炯炯有神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支出清单上大到几千块的扫描仪打印机,小到十几块的打印纸cd盘,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想原来他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华鼎松拿起笔,望着厚厚一沓公文,从鼻子里哼一声:“把这工夫省出来,多做多少事!把这纸张省出来,少砍多少树!”气呼呼问,“签哪儿?”
    方思慎把地方指给他,又道:“课题组成员的劳务费结算到上年底,开学才发,今年的都还欠着。”望着华鼎松,脸上带笑,两分自嘲,两分羞涩,“没算老师您,还有我自己,不够了……”
    华鼎松摆手:“等这笔下来了一起算。”
    “这次设备可以不添,但书得买两套。中州古籍社最近把《金石竹帛大典》与《四体法书辞典》合二为一,出了一套古文字大系影印本,咱们图书馆还没进。我问过了,等他们上架至少得三个月后。善本库里的借出来太麻烦,也怕损坏,现在组员们用的都是您私藏的那套,也是百来年的东西了,这么翻来翻去,人多手杂,实在暴殄天物……”
    洪大少立刻插嘴以示存在:“是不是你叫他们戴手套翻的那些老书?我知道谁偷懒,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往上抓!”
    方思慎点点头:“等买了影印本,这套就锁起来。”
    “那我替你记着。”
    第二笔经费申请了十万。程序上的惯例,单笔追加经费不得超过项目启动经费,十万已是上限。师生二人盘算一番,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十万块也就是整理一万个字的劳务费而已。
    洪大少才知道这钱要得万分艰辛,怪不得使得百般抠门。恨不得立马大手一挥直接划拉十万给书呆子花差,别白耽误工夫。但真要那么做,肯定挨扁,还得再琢磨琢磨。
    方思慎跟老师说起欧平祥的建议,当场就被否决了。
    华鼎松喝口茶,对面色沮丧的小弟子道:“你的想法不是不好,按说就该正儿八经那么搞才对路,奈何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条都欠缺,咱们做不到。眼下这活儿,说白了,其实是个无底洞。上面不过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就派下来了,也没说做到什么程度,不定哪天再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又给停了呢?也就是你,真当个事儿卯足了劲做。我看哪,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你可别想着非要弄出个齐全完备――那得多大规模?再来一个金箔工程还差不多!把能做到的做好,也就是了。好歹这个不比别的,只要做了就不会浪费。以后条件成熟,随时可以接着做下去。”
    方思慎再舍不得,也明白老师说的是实情。一边洪大少倒是默默听了进去,分心想着假设真的推向市场,这东西有没有利润可言。等他回神继续听,方思慎正跟华鼎松讲年前给他那些生活困难的老朋友及遗孀后人汇款的事,拿出折子和银行单据给老师过目。洪鑫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一声不吭在旁边待着,不去打搅。
    到了饭点,食堂工作人员如约送餐过来,口味品种搭配合理丰富,但并没有多到浪费的地步。额外加菜须单独付钱,华鼎松伸手到抽屉里摸钱袋子,送餐的道:“已经付完了。”
    老头依然把钱袋子摸了出来:“上学没工作,还吃爹妈的,不要他付。”
    洪鑫赶忙道:“我早就自己挣钱了,真的,保证不吃爹妈。再说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太应该了。让您付钱,那我成什么了?”转头向方思慎求助,“方老师……”
    方思慎道:“老师,您让他付吧。他会挣钱。”
    华鼎松眯眼笑:“学问不行,挣钱挺行,啊?”
    洪鑫装傻:“嘿嘿……”嘿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您过奖。”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临走,洪大少问:“华教授,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你想来就来吧。”
    “嘿,谢谢您。”
    华鼎松瞅着他:“难得你知道自己没学问,这就比许多人强。再说,你不是还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吗?哈哈……”
    两人上了车,洪鑫笑道:“老头真好玩。”
    “叫老师。”
    “那他还不乐意我叫呢。”低头俯身,给方思慎系上安全带,“难怪你喜欢他,是个好人。”
    抬起头,看住面前的人:“不过,还是你最好。”
    距离就在呼吸之间,一切都仿佛瞬间升到令人窒息的高温,眼前一片模糊。方思慎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觉得喘不过气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哪里?”
    “回、回家。”简短的句子吐得十分艰难,“跟我爸说好了,我……”
    “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去。我爸下星期回河津……下个周末,别回家了,好不好?”
    第七六章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方思慎跟着洪鑫再次来到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令他吃惊不已。这地方距京师大学不过咫尺,但因为回家不路过这边,自从去年被拉着过来吃了顿饭,之后便再没来过。如今果如洪大少当初预言,主干道足有六个车道宽,近处几个楼盘已经完工,一栋栋闪亮气派的高楼拔地而起,衣冠楚楚的白领精英在写字楼出入,商业区宝马雕车,衣香鬓影,再也无法想象昔日面貌。
    远处,钢铁高架正逐步侵入更高的天空。
    就在大片水泥森林中间,有个精巧的公园。面积并不大,但设计很见心思,人工湖和假山,加上高低错落的林木,最大限度地增加了视野空间层次,把四合院别墅区跟主干道商业区阻隔开来,颇得别有洞天之趣。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又是正当开发的热门地段,更兼此处历来文脉昌盛,贤达汇聚,这一爿闹中取静,尽显俗世高标、红尘风雅的平房四合院卖什么价钱,一般人问都不敢问。
    应门的还是秋嫂,她还认得方思慎。称一声“方少”,在后者的坚持下,改叫小方。见他转头打量,便介绍道:“院子里没大动,中间弄来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太新太闹,最近都撤走了。那重瓣刺枚开春才移过来,担心伤筋动骨呢,谁知开得挺好。”
    一人多高的刺枚树,开满了黄艳艳的花,花型小巧姣美,浓香浮动,许多蜂蝶被吸引过来,绕着花枝上下翻飞,叫人顿觉春意盎然。
    方思慎不由得驻足:“真好看。”
    洪鑫道:“这花就是拆迁那会儿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的,当时都快死了,施工队的顺手浇了点水,又活了。那边刚弄好没人长待,干脆让他们挖到这边来种着。据说品种还挺稀罕。”
    秋嫂道:“可不是,没开花的时候也看不出来呀。其实留着这树花,将来那院子更能卖上价。”
    洪鑫不以为然:“开得正好没人看,多浪费,回头种点别的在那边。对了,秋嫂,趁着势头正旺,那院子有人要就赶紧出手吧,我等钱用。”
    在推销四合院的过程中,洪大少发现,凡是来这样板间溜达过,跟秋嫂聊过的人,兴趣总会提高不少,其间更有许多懒得讲价的老外。干脆正式聘了她兼职项目营销总监,经管十三号院日常事务之余,也负责卖其他院子。
    秋嫂不问他为什么等钱用,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洪少说话总这么有意思。”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方思慎循声望去,青翠欲滴的葫芦架下挂了只细竹鸟笼。
    “这黄莺儿可不好养,都半年了才算养熟。我说养几只鸽子,才真的应景,洪少嫌脏,非不让。”秋嫂笑盈盈地说着,抱怨在她嘴里也成了情趣。
    方思慎过去看看,小黄鸟儿叫得正欢,一点也没有金笼锁雀的忧郁气质。
    “素素老想上来抓它,害我成天提心吊胆。”
    那大白猫听见主人叫它名字,高贵慵懒地“喵”了一声。
    “小方你喜欢养什么?要是家里不方便,可以寄放在这儿。”
    此情此景,没法不轻松悠闲下来。方思慎微笑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小时候养过鸡,还养过狗。养鸡是为了吃,养狗是为了看家,都不是什么宠物。”
    秋嫂微微颔首:“这么说起来,这院子生活气息是不够浓,少了点人间烟火。不过要讲风雅,养鸡养狗到底不搭。你说我穿个百褶裙,跟刺枚花底下踩满脚鸡粪,成什么样子呢?”
    她这里温温柔柔说着无厘头的假设,把两个年轻帅哥逗得哈哈乐。借口准备晚饭,秋嫂提溜着裙子袅袅娜娜去了厨房,让洪少自己领人接着参观。
    院子里露天的部分变化不大,内部装修设计却跟从前大不相同。原先南边是客厅和餐厅,专用于接待一些地位较高又需要保持私密性的客人,东西厢都是客房,走高档豪华风格,弄得金碧辉煌的。现在那些五彩地毯、锦绣挂壁、金玉摆设基本都不见了,几幅名人字画倒还在。
    方思慎上次来,没闲心细看,只留了个粗浅的印象。上回只吃了个饭,心里便把这地方定义为了餐馆,以为这回还是来吃饭。至于饭后会去哪里,下意识地不去多想。
    跟着洪鑫走到东边,但见整个东厢差不多全部打通,做了个极大的书房,黄花梨的书柜顶天立地,规模堪比一座微型图书馆。
    洪鑫解释道:“只拆了墙砖,那墙原本也是去年新砌的,没什么价值。房梁柱子都没动,还是当初的原装正版。书柜照着柱子宽窄定做的,这么往里头一摆,是不是,嘿,那啥,浑然一体?”
    方思慎点点头。这么设计,梁柱不显突兀,空间又宽敞许多。
    屋子当中一张楠木大案,两把高背扶手椅,还有两把竹骨软藤摇椅。一边端庄厚重,一边舒适自在。案旁另有两个小巧些的多宝格书架,以便放置随手文玩及临时用的书籍等物。
    书柜、书架跟桌面都是空的,洪鑫问:“你说摆什么好?”
    方思慎道:“这得看主人的趣味吧……”心想黄花梨木珍贵是珍贵,放书籍却不如用樟木,天然防虫。当然,有钱人更看重装点价值,也可以理解。
    洪鑫笑:“主人可不就在这儿么。”
    方思慎愣了愣:“这屋子……你自己用?”以这位少爷如今越发喜好附庸风雅的习气,还真合情合理。
    “我用?”洪鑫打个哈哈,“那可糟糕,岂不正应了那句啥来着,牡丹花喂牛?”
    “是牛嚼牡丹。”
    “没错,你也觉着是牛嚼牡丹吧?我哪里用得上,给你用的。”
    “给、给我……”
    方思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洪鑫拉着手走到侧门,只见隔壁厢耳房改造成了一间极其现代化的学习工作室,桌上摆着成套的最新电子办公设备。屋子虽小,镂雕花窗却比别的房间都大,图案简洁而古典,通透明亮,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室外一丛修竹绿影摇摇。
    “我觉着这屋子你肯定喜欢,用起来多方便啊。设计师一个劲儿跟我矫情,说两边反差太大,不古不今,不夏不洋的,这么弄肯定没人要。切,他懂什么,咱要的就是古今一体,东西合璧……”
    方思慎这时缓过来不少,还有点晕晕的,问:“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一直就有改动的打算。这院子肯定是不卖的,之前因为是项目样板间,又有些应酬要用它,所以等到去年年底才动手。正好专门拿来应酬的那座院子完工,这个就彻底收回自用了。东西都是现成的,开学前才开始布置,差不多一个月,大体上总算弄好了。”
    握住他的手,轻轻道:“就等你来验收。”
    除去至亲那里,方思慎这辈子收到礼物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份厚礼砸下来,完全不知所措:“这,这怎么成……你……我……”
    “反正屋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帮忙添点儿书香人气呗。”
    “可是……”
    “又不是强迫你来住,在学校累了腻歪了,上这歇会儿呗。”
    “不行……”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洪鑫有点起急,问:“你是不是觉得花钱太多,所以不能接受?”
    方思慎摇摇头,又点点头。平心而论,要是座微缩建筑模型,肯定二话不说就收了。这份礼实在是大到超出他的日常认知,完全不必找理由,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能接受。
    洪鑫郑重地望着他:“钱多钱少,是相对而言的,你同意吧?在我看来,这真没多少钱。”
    “我知道,你有钱,但……”
    “你听我说完。这年头,烧钱的勾当多了去了。就这点钱,拿去赌马赛车、打针嗑药,不过几分钟的事。包明星,拍电影,养球队,连个响儿都听不着。我就正正经经布置几间屋子,算得了什么?”
    方思慎反驳不出来。
    “你不喜欢?”
    “怎么会……”
    “你肯要我的人,不肯住我的房子,这是什么道理?”
    方思慎顾不上分辨他这话有多暧昧,叹气道:“于我而言,总觉得……太奢侈了,没法安心。”
    洪鑫听他这么说,终于也叹了口气:“那我请你来坐坐,总可以吧?”
    “这……”
    不等他说话,拉着手拖到内院当中:“西厢是餐厅和客房,秋嫂也住那边,南面正房隔出了客厅和卧室。”见秋嫂在对面招手示意,道,“等吃了饭,我带你去看。”
    秋嫂照例摆好碗碟就消失了。菜是新厨师的手艺,秉承了江南菜肴一惯的简约精致,吃得十分舒服。说起来,方思慎跟洪鑫一起吃饭的次数,当真多到数不胜数,早就吃出了惯性和默契。细嚼慢咽,轻言微语,比之前随意许多,那点不自在慢慢不见了。
    “这个鱼汤很好喝,一点也不腥。”
    洪大少喜欢吃香辣口味的鱼,听他这么说,道:“真的吗?我尝尝。”
    方思慎便给他舀了一点在碗里:“你少喝点试试。”
    “唔,是还不错。”伸手又添了两大勺,抄起桌边盛醋的小壶,倒进去半壶,“这样就更爽了。”
    见方思慎笑着看自己,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吃醋……”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对,笑了,别有用心地重复,“是真的啊,你别不当回事。”
    “那又怎样?”方思慎说完,马上低头吃饭,所幸灯光不亮,掩去了无言的羞赧。
    “其实上星期五是我生日。”
    “啊?”方思慎意外中有些疑惑,“你是这个时候过生日?”
    “以前那次,骗你的。那时候还差一个月十八岁,怕你不让我开车。”
    洪鑫放下筷子,直视着对面的人:“我二十岁了。我爷爷二十岁已经带着几千号兵。我爸二十岁在高句丽打了两年洋鬼子。在我们老家过去,二十岁就该正式娶媳妇,分出去单过,自己挣钱养家。”
    方思慎被他看得有些恍惚。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可懵懂幼稚得多了,完全不能比。不过,他说这些,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就听洪大少道:“我的意思是,你别嫌我小。我知道自己从前不大靠谱,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愿意我花钱,可我愿意为你花。能花钱做到的事,终归是容易的。花钱买不来的,才真正叫人稀罕。比如说你――你肯陪我坐在这里吃饭、说话,就是花钱买不来的,是我拿真心一点点换来的。所以,方思慎,你要相信我,我会努力对你好。现在我家里还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我要做不到,那就是自己操自己的蛋。你要明白,为你花钱也好,帮你做事也好,都是我应该的,我乐意,我高兴,我心甘情愿。你有什么事,记得都要跟我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这年头没几只好鸟,我得替你多防着点儿。”
    方思慎呆呆地听着,眼睛和鼻子止不住地发酸。他想,这大概是世上最直白最粗鲁的求爱了吧?为什么,自己听得这样难受?
    洪鑫冷不丁问:“你吃饱了吗?”
    “饱、饱了。”
    洪大少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跑。穿过院子的时候,忿忿啐了一口:“靠,餐厅跟卧室隔这么远,谁他妈出的这馊主意?”
    这时天色已暗,隔着南边雕花门板,能看见室内一片魅惑朦胧的红色。方思慎被动地跟着他穿过好几张门,头晕眼花之际,只勉强看清头顶蒙了红纱的四角宫灯,在黄昏中亮着柔柔一团小小的红晕,说不出的暧昧羞涩甜蜜忧伤。
    踉踉跄跄又跨进一道门,前面那人猛然回身,只觉手腕一紧,整个身子往前跌倒,撞到他怀里。
    “你……”
    “别说话。”
    嘴唇被轻轻含住,身体被慢慢拢住。势头那般猛烈,真正动作却无比温柔。如同沾衣密雨,拂面春风,涓涓细流,煦煦暖阳,缠绵而持久。心里越来越热,那一点不安也随之越来越强烈。无法自控的恐慌让人恨不能立刻远远逃离,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挪动分毫。
    方思慎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明明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甚至已经隐隐有了期待,为何临到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躲起来?
    洪鑫忽然把他松开些:“方思慎,你睁开眼睛。”
    一只手圈住腰,一只手绕过脖子,用拥抱孩子的姿势把他整个搂在胸前。他知道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大。天真又倔犟,单纯又柔软,总是被人伤害,却永远不愿伤害别人,就像个不肯长大的孩子。他知道上一次实在太糟糕,因此仔仔细细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不过这时候洪大少还不知道,方思慎这方面有限的全部经历,统统糟糕透了……
    “别怕。我爱你。我只想让你舒服,让你高兴,相信我。”
    觉得他慢慢平静了,小声问:“一起去洗澡,好不好?”
    不料居然得到一个干脆的回答:“好。”
    大喜过望,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踢开浴室的门。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喜欢抱着。”
    “可是我不喜欢……”
    “已经到了。”
    “哗啦”一声水响,两个人都掉在浴池里。
    “喂!衣服……”
    “反正要洗的,就这么脱算了。”
    被他这一惊一吓一闹,方思慎再顾不上紧张。刚入四月,还穿着薄毛衫,浸了水贴在身上,立刻沉甸甸黏糊糊地难受。好不容易剥下来,就觉腰下一松,裤子被他扯到了膝盖。不由得一哆嗦就往后退:“你别……”
    洪鑫一点不带磨蹭,按住他两条腿,直接把下半身全部扒光:“别扑腾,小心着凉。”
    自己却站起身跨到浴池外,三两下脱了湿衣服,重新进来。
    见方思慎红着脸偏过头不看自己,径直过去把他拖到怀里坐下:“我说你都过了二十七了,别把自己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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