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一场大雨,这场春里开得最盛的,那朵红花,被打散了。
    在一片霉朽中,他没有撑着我,只是将肩膀坍下,骨肉起伏着;他呼吸得很轻,整个人仿佛一张纸,明明比我高许多,却总觉得他要塌下来。
    我从他眼中再次看见那些将碎未碎的东西;那样的眼神润着水,眉头微小地凝着,没有出声,眸色深得像潭。由心底而生的无力从他眼中透出,他救不了谁,甚至救不了自己……
    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悲悯。
    蝴蝶伸手抚向我的额头,在垂怜中长长顿住,最后重新将我搂入他的怀中,他说:“罗缚啊……”
    “我也没有妈妈。”
    他身上的奶气沾了腥咸的泪水,那条狰狞的红疤横在他的肋骨侧边,白的红的交织成一片,从皮内透出血管的淡淡青色。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他说话时带着笑,笑着笑着却有滴泪滚下;那张脸红润得仿佛要滴血,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我抬手覆上他的疤,摸索在那块极为敏感的薄肉上。
    他的耳根有些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羞的,却也没有阻止我,只是喘息变得有些急促,连嗓音都带着颤抖,最后咬了咬唇,抓紧我的手臂。
    我记得他的母亲,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我妈妈曾经很温柔。对我很好。后来她疯了。”
    “这条疤,”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扣住那块被遮掩的红疤,“是她留的。”
    像是少年第一次朝人敞开心扉,他在我耳边轻呢了许多;他说他害怕,他说他委屈,他说他不知所措……
    他说,他好疼。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疯,为什么会打我。”蝴蝶说起过去,脊梁颤抖着,胸膛缩缩放放,“她把我按在浴缸里,用磨砂手巾擦我的皮。”
    “她说我脏。”
    这样高的一个人,如今完全贴在我身上,将脊背弯得很低,几乎蜷缩起来;他大概是想将自己缩起来的,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只是我在。
    我撑着他,撑起他所有的不堪与脆弱,撑起他的摇摇欲坠的躯壳。
    “那时候你几岁。”我哑声问他。他犹豫了一会,看向我的眼神,从哀伤中透出隐晦的怜惜:“十岁。”
    “我十岁。”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长久地凝望他,心底无端的发麻,凉气从尾椎爬上,一直到发顶。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段腌臢的过往,不知道我的目的,也不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之间……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过去。
    某一瞬间,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停滞了半晌,我吻了吻他的眼睛,将他的眼泪含掉。有些咸,在舌尖回味时带着甘涩的甜。
    我想起那天我与萧衍一起去暗间找他;记忆中,他从上个情欲世界退场,当着父亲的面,堂而皇之的引诱我。
    后来被扇了一巴掌。
    “为什么要惹你父亲生气?”他总是刻意去激怒萧衍。
    被打时从来不躲,也不还手,只是看着他笑。
    带着血,笑着挑衅。
    蝴蝶似乎沉在了那个吻里,却又在顷刻间,于明晦的光下,他被泪水沾湿的嘴唇启了又启,红润得令人心惊。
    “我恨他。”终于,他这样说。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将手指覆上他的唇,温热,软糯;他有意碰了碰我的手指,明明说着恨,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悲凉。
    如同耍性子的小孩,张牙舞爪地藏住自己心里,那鲜为人知的感情。
    他明明很在乎。
    萧衍死的那晚,我搂着蝴蝶入睡。我顺着他的背,哄着他,在叁楼的门房内,我们安静地躺在一起;他面对我,将自己蜷缩起成团,我搂紧他的上半身,听见他隐忍的,近乎无声的抽泣。
    他背着月光,闭上眼,就着斑驳的水迹与热络的薄汗,在一片玉色间,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血肉;我将手放在他的皮骨上,软的皮,脆的骨,靠得太近,能闻见从他心口传来的味道。
    濡润的奶味浸透他,像是初生婴孩独有的气味。蝴蝶哭了很久,最后在我的臂弯间沉沉睡去。
    房内弥着很淡的皂香,经洗涤的被褥铺在我身上;我拉起被子,替萧欠裹上,他像是知道些什么,将头靠在我锁骨处,有滴泪一路滚落。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他与我说起他的过去。后来他不喜欢我了。他说他讨厌我。
    他防备我,严丝合缝,不再给我留下一点间隙。
    我再也看不见那样的脆弱。
    那夜之后,蝴蝶好像失了魂,整个人如同被打散在雨中的红花;他变得尤其沉默,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向我,那些靡丽的东西挥之一空,他仿佛被抽去那身艳骨,只留下清清白白的一层皮。
    有天他叫住我,在青苔横生的地方,他说:“罗缚,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看了他好久,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不会和我在一起很久的,因为他会爱上别的少年。这样擅长卖弄美色的人,注定游离于色欲间,天生不得安宁。
    而我与他,不会再有这么多的交集。
    萧衍死后的第叁天,我终于带蝴蝶去见他最后一面。
    去见逝者,要换上一条黑色长裙;绵实的丝绒,搭着灰棕色开司米外衫,头发被盘起,用翠绿发抓夹紧。
    蝴蝶没有衣服,我从柜中替他翻出一件深色长衫。他光裸的身体被正绢长袍裹起,没有束带,只能用手抓住开领,隐约能窥见里面的白肉。我将长衫递到他跟前,他难以察觉地凝了凝眉:“这是谁的衣服。”
    “是我的,怎么了?”
    “没什么。”美人的眉头总算松展,他顺从的将上身袒露出来,长袍被扣在腰间,层层迭迭散落下去;他把手伸给我,无端作起了娇。
    我有些无奈,囫囵替他套上长衫,他背在我身前,很轻地叹了一句:“我不喜欢穿别人衣服。”
    没等我回应,他又补上:“我喜欢你的衣服。”
    “我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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