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冰轮已至中天,皎洁清辉如薄绢轻绡般覆上整个皇宫。
    皇帝示意宫人无需通传,独自迈入了承华殿。
    皇后正在亲自引燃殿内灯架上的灯盏。
    她容貌极美,月白色的长裙曳地,被灯火抹上了朦胧红晕,上面披了一件广袖烟罗衫,银丝绣的细细衣带低垂着。如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垂到脚踝,如一件黑丝织就的斗篷般遮住她盈丽身姿,闪着浅淡幽凉的光泽。
    她先依次点亮了殿内的两处灯轮,又挪到殿侧去点亮那高达丈余的灯架。每行到一处,就在那里绽出璀璨光华,宛如妙手轻移间便引下了天上银河。泼溅的辉光渐渐充盈了空旷的宫室里,驱散了过于沉重的黑暗。
    那奇异的专注神态,是皇帝从未见过的,仿佛在用心魂供奉这满室光明。
    于是他并没有开口叫她。
    终于引燃了灯架最角落的一盏,她直起身来,站在那里静默地看了很久,又望望窗外高悬的澄澈月轮,才转过来,看向那仍在殿外驻足的皇帝。
    她没有流露惊讶,微笑着说:“陛下,您来了。”
    皇帝走过去,笑问:“怎么自己上灯?而且这样晚。”
    “是臣妾喜欢独自点灯。”她笑言:“这样晚是因为,臣妾总觉得,不等到最黑的夜里,不能真正体味这俗气的人间烟火,竟然是这样的好。”
    “朕本应该早些来的。”皇帝有些内疚地说,“刚才在清元殿有些政事耽搁了,才来得这样晚。”
    今日是十六,按例皇帝应该宿在中宫。可他心中郁结,就传了嫔御在清元殿伴驾去了。虽然知道这事根本瞒不过皇后,但当着面总还要遮掩一二,免得二人都难看。
    皇帝知道,自己许许多多这样的小心思,皇后是一直很体谅的。
    她柔顺一笑:“并不迟。暑气刚刚才散尽,正是夏夜最惬意的时候。”
    “唉……朕心里明白。”皇帝走上前一抚她肩上垂发,柔声问:“刚才你点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皇后妙目一转,略看了一眼皇帝神色,又转向那跃跃跳动着的满架烛火。
    “臣妾想着令辰出降的时候,该给添什么样的妆奁。想来想去,恨不得把阖宫的东西都给抬过去。”她笑起来,以袖掩面。“忝居中宫,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实在愧对陛下。”
    “你以为我就不这样想么?当年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终于长得这么大了,总是希望她的下降是尽善尽美的。”
    “那陛下,给令辰挑了怎样尽善尽美的驸马呢?”
    到底还是将话引到了此处,皇后这一回没有给皇帝留下退避的空间。
    皇帝轻咳一声,答:“已经看好了琅琊王第三子李延忠,或者是广阳王世子徐子钧。只是还没有决定是哪一个。”
    他看皇后默然,又补充:“李延忠自幼随父亲驻守沙城,文采武功都颇有父风,是北凤翔人人赞誉的儒将。而徐子钧本是广阳王的幼子,但竟然比几个哥哥都要争气,在南凤翔军中也颇得人心,日后是要袭爵的。”
    “真都是很好的任选。”皇后轻颔螓首,低语道:“可是驸马不能握有实权,更不可能再掌兵,选了这两个人之间哪一个,都无异于断了南北凤翔的臂膀,陛下舍得么?”
    皇帝不露痕迹地转开视线,笑道:“正是要选这样的好儿郎,才配得起咱们的令辰啊。朕是费尽心思,才选定了这两人呢。”
    “话虽如此,但能在马背上勇冠三军者,未必就会是好丈夫。何况令辰本就是陛下的女儿,哪里还需要丈夫有显赫的家世,来为她添光彩?臣妾觉得,倒不如寻个稍微普通一些的人家。”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么?”皇帝注视着她。
    皇后的剪水双瞳凝视夫君片刻,又低低地垂下去。
    “说起来,荣显的婚事,既是家事,但也是国事。”她语气里波澜不兴,“既然陛下已经拿定了注意,臣妾自然不会多言。”
    皇帝听到那句“既是家事,但也是国事”的时候,心中顿觉刺痛,可在皇后一脉温顺的应承下,硬是没有办法牵起怒气。
    这满室光华,竟然如此刺目。而皇后皎然而纯净的仙姿玉容,竟如隔着蓬山一般杳渺。
    他心中真想痛斥她几句,然后夺门而出,却硬是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皇帝沉默许久,才笑了笑,温声道:“月色很好,朕还想出去散散。一起去么?”
    皇后体谅皇帝的心境,当即敛衽屈膝:“陛下,夜已深沉,请恕臣妾不能相伴了。”
    皇帝独自走出承华殿时,嘴角仍挂着一抹不知所措的苦笑。
    这样的不欢而散,皇帝陛下今日已经经历了好几回,全部都是因为荣显公主的婚事。
    与先前几位年纪较长的公主不同,荣显的下降事宜被提起了几回,就被他拖延了几回。可现在,实在再没有理由拖下去了。
    自从他下定决心,降旨传李家人和徐家人五日后入宫宴乐之后,前朝后宫嗅觉敏锐的人都明白这是要为公主选定驸马的征兆。而荣显公主,作为唯一中宫所出的女儿,她的婚事承载的许多意义,让人不瞩目都不行。
    在皇帝来承华殿之前,太子郭衍之在清元殿中,对父亲的反驳甚至诋毁,远比皇后来得刺心而且激烈。
    “圣上,请不必再跟臣讲什么君臣早有言约之类的理由了。”衍之缓缓地说。
    皇帝立起眉毛,呵斥道:“大胆!若不是有那样的约定,徐李两家的儿子,为什么也和你妹妹荣显一样,迟迟不定下亲事呢?”
    衍之却不为所动,朗声质问:“敢问圣上,可有纳采?可有问名?既然已有言约,为什么还拖到现在?”
    皇帝冷声低喝:“住嘴!”
    衍之似乎没看到父亲的眼睛瞥向随侍在旁的起居舍人,自顾自地往下说:“圣上是动了什么念头,臣不敢妄自揣测。可若是指望着,靠一次婚事,便能逐渐释了南北凤翔的权柄,这种蒙昧的念头必然不会是圣上的本意。”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你跪下!”皇帝气得眼珠泛红,抄起桌上的鹧鸪斑茶瓯就砸到衍之跟前的地上。“你知不知道,这一番话,够朕废你储位一百回?”
    “圣上息怒,臣知罪了。臣无颜再见君父,自去领廷杖二十,在东宫禁足十日。”他言语里毫无忏悔之意,反而目蕴讥诮。
    衍之也不理满地锐利的碎片,就地撩起蔽膝便跪了下去,叩首道:“臣告退。”
    他毫不顾惜自己继承自皇后的光艳容貌,就将额头磕在仍有碎瓷晶屑的地上,再抬起来已经红了一片。
    然后,他从容起身,翩然离去。
    无颜再见君父?他那傲慢的语气倒像是朕无颜再见他!皇帝顿时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
    “唉……殿下这性子,实在有些执拗了。”皇帝安遣了起居舍人离去之后,正在清元殿伴驾的宋美人自织锦屏风后款款走出。
    她捧过一盏新茶来递到陛下手里,又细细地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太子心心念念都是国事、朝事,哪里能体谅陛下的苦处。”
    她看陛下仍是面色铁青一片,又怅然轻叹:“中宫那样端庄贞静的人,自己的儿子,怎也不知训诫?殿下这样不知轻重,不顾君臣父子,要是被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有……”
    皇帝横宋美人一眼,截断她的话:“太子是因为心中顾惜妹妹,急昏了头才会这样。正是胸无城府,心中不对朕设防,才敢这样直言顶撞。何况衍之是储君,非议他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么?”
    宋美人轻笑:“陛下想错了。中宫那样灵秀的人,怎么会生养出毫无城府的儿子呢?”
    她将头轻轻搁在陛下肩上,软声还口道:“太子说不定是猜透陛下会这样想,才故意装作直言顶撞那样呢……他心里正盼着荣显公主能够在徐李二族中择婿,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和南北凤翔攀扯上关系……”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厉声道:“连你都觉得朕是这样愚昧而受人蒙蔽的人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腕一扯,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宋美人后腰撞在桌子包雕花金片的硬角,痛呼出声,可已经察觉皇帝大发雷霆,面色也愈加阴霾,再也不敢开口,只缩在案几旁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抽泣。
    皇帝又给她一记耳光,看着那娇美的容颜渐渐肿胀起一个红印,才觉得心下微微畅快了一些。
    “自己去领廷杖四十,禁足半年!”
    这就是他对宋美人的处置,也是对授意宋美人说这番话的人的警告。
    庭院里已经起了风,像夜天中泛起清凉的水波,搅动起树阴花影纷繁婆娑,挟来暗香。
    皇帝漫步于庭中,回味着这半日发生的事情。他的喜怒一向隐秘,很少有这样的大起大落。可这次议婚,竟然引得各式各样的人来反对,各有理由,各有目的。他理着其中的头绪,觉得心思愈发烦乱。
    他侧头问随行的中常侍江朝岳:“宋氏的那番话,你作何想?”
    江朝岳忙垂首:“臣不敢僭越,妄议贵人。”
    皇帝烦躁地一挥手:“免了这些虚辞!”
    江常侍细思片刻,才答:“郎君不欲荣显公主下降李氏,不惜忤逆陛下,以储君之位相搏,情态不似作伪。而且,郎君若是做作,说这番话定会小心避着起居舍人。这样忤逆罔上的话录入了,不异于授人以柄,只能任凭陛下处置。”
    “嗯……”皇帝轻轻颔首。“朕也觉得,他是冲动之下才那样说。比起结交徐李两大藩臣,太子似乎将妹妹是否平安如意看得更重些。”
    江常侍轻叹:“中宫只得这样两个孩子,郎君即便不顾惜妹妹,也会顾惜母亲。这样激烈反对,一定是深知其中凶险。可见陛下的忧思,郎君也是有所察觉的。”
    皇帝的嘴角沉沉下坠:“衍之是极其聪明的。孝敬皇后在时,常赞他聪敏过人,比朕更有宣宗遗风。”
    “比起像宣宗,郎君自然还是更像陛下。”江朝岳察言观色,说着陛下此刻最想听的话:“何况郎君对君父赤诚,又聪明通悟,这正是祖先庇佑、国祚延绵的好事呀。”
    皇帝这才露了一丝笑,立刻又问:“这样看来,倒是可以将荣显下降凤翔二子了?”
    江常侍不敢妄言,只顺着说:“郎君如此,陛下已无可顾虑了。”
    皇帝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太子此刻虽然安分守己,难保日后。还是要细心留神他的行状。”
    江朝岳忙应了。
    不经意间,皇帝已经走到了一处小院,似是这随着夜风徐徐而来的幽暗香气的起点。在浓重夜色下,紫薇花仍有霞光灼灼的美态。
    这正是荣显公主的居所。
    他静默地看着自己亲手为荣显题的凝辉二字,心中也生出对她前途未卜的唏嘘。毕竟,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女儿。
    他移动视线,突然瞥见一角衣裙随风轻摆,透过细密的花枝,翩跹着悠然的姿态。
    这么晚了,还有宫人在院中逡巡?
    再细看,院门也只是轻轻掩着,并没有落锁。
    皇帝以眼神示意江朝岳,将脚步放得很轻,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绕过荼蘼架上茂密如织的浓绿枝叶,他看到了那角衣裙的主人。
    她五官精致,面容纤巧而晶莹,头上梳着小小的惊鹄髻,不着钗饰,身上穿月白色中单纱衣,下面是浅烟青的长裙,被风托着飘忽如雾。
    她正坐在荼蘼架子旁的秋千上,歪着脑袋倚靠在五色彩绦缠结成的挽手上。纤细足尖在地上一点一点,推着自己轻轻地前后摇摆着。又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掐一朵紫薇花,托在手心里,又翻过掌来,任那轻细的花落在铺满月华的地上。
    皇帝笑问:“令辰,你在这里做什么?”
    荣显公主郭令辰有些惊讶张圆了眼睛。她看清父亲的面貌,就从秋千上轻盈地跳下来,巧笑着碎步趋前。
    “爹爹,还没有安歇么?”
    “你倒先问我!”皇帝佯怒道:“你又是为什么?随侍的人一个也不见,院门也没有关。回头我要将你这凝辉院的人都治个失职失察之罪!”
    荣显笑嘻嘻地挽起父亲的手:“确实该治罪,治他们重罪。这群人全都不拿我当主子呢。明明已经分出来住了,却还是只听孃孃的话,将我看得很紧。我等到她们都睡了,才偷偷出来看这月亮的。”
    皇帝失笑。“你倒是很护着他们。”
    荣显也不再多辩白,笑道:“我跟爹爹能够学到了这一点宽仁之心,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了。”
    “原来如此。”皇帝正色道:“那你记着能再学一点谦恭之德,下回这样夸赞自己的时候也面红一下,爹爹就很知足了。”
    到底夜色深了,风一阵凉过一阵。皇帝看见荣显用一只手地摩挲着另一只的手臂,就知道她穿的夏服略薄,亲自将她送至门边,叫她赶快回去睡下。
    他正要扬声申饬公主身边侍奉的宫人,却感到荣显正轻轻拽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皇帝问。
    荣显流露乞求神色:“若是爹爹骂他们一通,明早孃孃就会亲自来兴师问罪。”
    “你很怕你孃孃么?”皇帝笑问。
    她垂下头,许久讷讷答道:“我是怕爹爹孃孃为我伤心……”
    皇帝心中一动,立时有一种酸涩感,对这女儿更加爱怜。
    他到底没能说出斥责的话,只轻抚了她头上发髻,看着她闪身入内,轻巧如同在风中簌簌而落的紫薇花。
    离开凝辉院之后,皇帝一直沉默着,走了很久才出声,问江朝岳:“这婚事,常侍觉得到底怎么样?”
    江朝岳措手不及,不辨圣上心意,只得模糊答道:“无论选了谁做驸马都尉,徐李两家之一必有无以为继之患,三代后即可逐渐化为闲散宗室,甚至可以选时机削裁凤翔军……”
    “朕知道这些。”皇帝鼻中冷哼一声:“谁问你这个了!”
    他蹙眉,问:“你觉得,对荣显来说,这婚事到底如何?给朕说真话!”
    江朝岳一怔,犹豫片刻,直白答道:“徐李本就深受圣宠,得尚中宫所出的公主,就更是尊荣无以复加。若是不知感恩怀德,反而起了不臣之心,那荣显公主自然是首当其中。而且,嫁入这等风口浪尖上的人家,即便有圣上庇佑,公主也不得不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这就是真话,皇后、太子都心知肚明,却不敢当面提及的真话。
    皇帝闭目无言,良久怅然叹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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