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和自己的当,一定会很伤心。不过再怎么伤心,毛驴跟鸽子肯定能得到照顾。留给他做个伴,也挺好。
    看得一阵,推说犯困,直接进房躺下了。不久,说话声和脚步声靠近,门被敲响,赵敬在外头道:“公子,大公子送红鲤鱼来,要公子瞧瞧。”
    “门没闩,进来吧。”
    鱼缸有些分量,独孤莅人小捧不动,院门口当值的赵敬帮忙端了进来。
    宋微起身靠坐在床头:“小莅,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独孤莅笑道:“我跟夫子说送姐姐出门,告了两刻钟的假。”
    “又跟夫子撒谎,看回头你姐姐知道,怎么教训你。”
    独孤莅吐吐舌头:“我一会就去送她出门,才没有撒谎。这鱼可好看了,我等不及要给你看么。”
    宋微兴致盎然:“是前次说的红鲤鱼?这么小个缸子,鱼得多小啊?拿过来瞅瞅。”
    赵敬笑嘻嘻走近,双手端着青瓷鱼缸,弯腰低头:“公子,是小鱼苗,也就半个巴掌长,确实好看得紧。”
    他跟宋微最熟,此时注意力又被鲤鱼吸引,毫无防备,完全没察觉身后独孤莅悄悄站上椅子,手里紧握一方砚台,瞄准了自己后颈。
    猛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横卧在床上。宋微眼疾手快,扑上去抱住鱼缸。半缸水湿了被褥,鱼一条也没跑出来。
    独孤莅功夫学得好,下手又准又狠,一击即中,把赵敬直接敲晕。只是毕竟第一回对付大活人,打完了胳膊直抖。
    宋微冲独孤莅点点头,表示赞许鼓励。小孩儿咧嘴一笑,害怕全然不见,满脸得意骄傲。两人放下鱼缸砚台,合伙扒赵敬衣裳。宋微换上侍卫服,赵敬比他略高壮,身材差别不太大。从褥子底下掏出一把布带子,暗道一声对不住,将人绑起来。他提前撕了两件衣服,准备充分。
    独孤莅道:“师傅说只要打准了,至少晕三个时辰。我觉得打得挺准的。”
    宋微道:“独孤大侠好功夫。我这是以防万一。”绑紧赵敬手脚,又塞了一把布条在嘴里。抬起腿塞到被子里,装成有人熟睡的样子。弄妥这一切,两人都出了一头汗。
    宋微拍拍床板,对独孤莅道:“小莅,我没机会亲口谢谢你姐姐,备了点谢礼,就放这床下了。她不必自己来拿,你把这地方告诉她就行。”
    “啊?”独孤莅一时转不过弯,没想起宋哥哥既然还回来,为何这时候提这个。
    宋微不等他多想,道:“去看看王义他们是不是又在假山那边晒太阳,咱们马上走。”
    ☆、第八一章:空嗟小隐隐于市,徒冀高飞飞上天
    宋微随在独孤莅身后,小心四顾往外走。
    因为大小姐要出门,又是去和成国公府的小姐们汇合,参加一年一度祓禊采兰盛事,车驾自然不可马虎。秦显便去了前院整饬随行的侍卫队列。
    李易带着两名侍卫在另一边房里做药丸,而院中三名侍卫趁六殿下不在,正勾肩搭背,低声猥琐地说笑着,现场观摩鸽子交配,完全没注意大公子带个人鬼鬼祟祟从房里出来,穿过庭院到了大门。
    大公子不过送个鱼缸就出来,丹桂月桂遂等在门口。宋微和独孤莅摸到近前的时候,守门侍卫正围着两名美女,插科打诨嬉笑逗弄,眼底冒光嘴角流涎,谁也舍不得把眼神挪开到别处去。宋微只瞥一眼,就断定大小姐这招内部美人计效果绝佳。他一个闪身出了院门,隐身在墙边大树后。
    独孤莅等他藏好,才走过去。两名婢女迎上来,向侍卫哥哥们打招呼告辞。三人转身要走,一个老成些的侍卫问:“咦,赵敬呢?大公子,赵敬怎的没出来?”
    独孤莅道:“宋哥哥叫他给鲤鱼找吃的呢。”
    这解释完全合乎情理,那侍卫点点头,再不怀疑。
    独孤莅带着丹桂月桂往内院走,侍卫们充满向往的视线追随着两位美女的背影,好半天才转回去。宋微贴墙根往前挪,直到出了侍卫的视野,才与独孤莅汇合。路过一处假山,独孤莅带他躲进去,石头底下藏着一身现成的仆从衣裳,两人动作飞快,把宋微从头到脚乔装改扮一番,变成了随同大小姐出门的内院小仆之一。
    宪侯府大小姐出门,自有相应的车驾仪仗。独孤萦和有身份的大婢女及老咴谀谠壕蜕狭寺沓担亲近仆从左右骑马护持,手举步幛遮蔽,后头另有仆人携带户外用品跟随。待一行人到前院,侍卫们自会按规矩前后左右围上来,形成浩浩荡荡的队列,护送大小姐出行。
    步幛这东西,原是礼制规定,专为遵守男女之大防。途中行进时折叠高举,飘摇似五彩旌旗。停留时展开,若干幅首尾相连,形成私密性良好的帷幕。一则气派,二则方便。
    按说独孤萦尚未出阁,论岁数也还没正经成年,庶母担教养之责,一贯不放她单独出门。只是这一趟是去见成国公府的人,宪侯府这位侍妾本是成国公府小姐身边陪嫁婢女,乃贵族阶层公开的秘密。自从升格以来,她一向尽量避免和原来的主子直接照面,免得彼此尴尬。更何况,到了地方,自有成国公府的少夫人,大小姐的亲舅母看护,不必操心。
    独孤莅带着宋微,守在由内院往前院必经的中庭主路上。
    独孤萦的车队按时出来,独孤莅冲到前头拦住,丹桂月桂抓他不着,急得一个劲儿嚷嚷:“大公子!大公子!”
    独孤莅嗓门更大:“姐姐!姐姐!小莅也要去!你就带小莅去吧……”
    马车停下,独孤萦打开车门,板着脸望住弟弟:“小莅!你这时候不是该在杨夫子那里?”
    独孤莅开始撒泼:“呜呜……姐姐你又自己偷偷出去玩,不带小莅一起去……我也要去,呜呜……”
    他怨念已久,此刻完全本色演出,毫不作假。一时众人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过去。
    宋微早看准靠近自己这边某幅步幛后,属于得哒的四只灰蹄子,不可能认错。趁着独孤莅掩护,抓住时机钻进去。原本骑在得哒身上的仆人立刻换他上马,并将手中步幛交给他,自己悄悄退到最后。后头紧挨着的仆从看见这一幕,侧过步幛,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这边独孤莅跟姐姐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一番,终于达成协议。独孤萦答应专门派人给他去东市买一套新近流行的三彩生肖玩偶,小家伙总算消停下来。
    马车重新启动,来到前院。侍卫们早已等候在此,按固定方位围上来。宋微将自己牢牢遮掩在步幛后,听见秦显指挥手下的声音,就在几丈开外。
    大小姐出行,不可能调派东院的侍卫。宋微很放心,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队伍顺利走出侯府,不急不缓往东南方行去。
    苑城作为京城,规模足有三个西都那么大。总的说来,地势西高东低。然而西北平坦,东南崎岖,军事机构多设在西北部,美景却都集中在东南面,皇城则位于中心偏南位置。练江自城外流过,城中若干支流河道交错,形成几处湖泊。又有三两丘峰点缀其间,绝对高度虽有限,然挺拔峻峭,自成天险,颇可一观。
    当初太宗迁都,手里有钱粮,胸中有丘壑,骑着马在苑城地界跑一周,马蹄所至之地,即是城墙所建之处,将触目所及壮丽山水一口气圈了起来,让京都士民不必出城,尽览美丽自然风光。
    依照惯例,贵族小姐们祓禊采兰的地方,在东南面最大最美的湖泊落霞湖畔。而能够买到高档小玩物的东市,还要往北些。
    队伍走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快到与成国公府小姐们约定的汇合地。行至一处大道岔口,独孤萦身边婢女香槿忽然拉开车窗帘子,露出脸来。宋微的位置恰在车窗旁,就见她冲自己道:“大小姐吩咐去东市给大公子买的东西,知道是什么罢?”
    宋微点点头。
    “再往前不顺路了,就从这过去罢。买完径直回府,呈给大公子便是。”说着,递过来一个钱袋,又叮嘱,“看仔细些,别买错了。”
    宋微低头应了,将钱袋塞进怀里放好。先前退到后边的仆人策马过来,接下他手中步幛。宋微勒住缰绳,众人自然越过他往前去。殿后的侍卫路过时盘问一声,宋微弓身垂首,将婢女的吩咐重复一遍,那侍卫点头表示明白,继续向前去了。
    宋微目送独孤萦的车队渐行渐远,脑子里一片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走出了宪侯府。
    各种声响在耳边变得清晰,他慢慢瞅见了两旁屋宇楼阁,路上行人车辆。
    如此热闹,又如此陌生。
    前后左右看看,好像才最后确认清楚,自己终于又变成一个人了。
    无暇多想,辨明方向,往南面行去。
    独孤萦画的地图早已印在脑中,但是京城街道远不似西都那般横平竖直,整齐方正。没走多远,便有些迷糊。中途问了两次,宋微确信自己离城南朱雀门越来越近。他很想策马飞奔,然而通衢大道,人流如织,跑快了必定容易出事,欲速则不达。
    宋微耐着性子往前走。他心里有一个最大胆最冒险的计划,全看老天是否成全。他将之命名为计划a。
    南城正门朱雀门外八十里,即是练江下游最大最重要的,也是入海前最后一个河岸港口。在那里,必定有直接出海的远洋货船。
    八十里,若得哒全速奔驰,不过小半天。只要在港口混上顺江而下直接出海的大船,明日此时,多半已经在甲板上吹海风,看海景了。
    这是最冒险,也最彻底的方案。
    想到这个方案的时候,宋微心中曾不止一次茫然失措。他知道,太过自由的前景,随之而来的必是漂泊无依的空虚。然而就在一次一次彷徨犹豫中,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将之当成了首选道路。仿佛某种来自本能的恐惧驱策着他,只图逃离眼前种种,对空茫无根的未来视而不见。
    既然决定要走,那就远走高飞,从此江湖再也不见吧。
    宋微一路问一路赶,宏伟高大的城楼进入眼帘,城门口进出的人流穿梭不息。他不由得夹紧马腹,催促得哒加速前行。奈何此刻接近午时,正是远客进城的高峰时段,怎么也快不起来。
    眼见守城士兵的装束都能看清了,宋微的心不由自主跳得有些快,紧握缰绳的手掌冒出汗来。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人流迅速分开。京畿民众素质高,一听就知道这是宿卫军紧急出动的开道讯号,第一时间自觉避让。那些外地来的乡巴佬,也跟着躲到路边,纷纷伸长脖子瞧热闹。
    宿卫军承担守卫京城重任,兵精马健功夫高,不过片刻,一队人马就到了跟前。宽阔的石板大道干净整洁,只听得马蹄声密集清脆,却不见扬起尘沙。
    才听见鼓声,宋微就下了马。随即不动声色慢慢后退,躲在一群高大的汉子身后。他眼睁睁看着那队士兵冲到城楼下,分出一列拦在门口,剩下的不曾稍有滞留,快马加鞭,笔直奔出城去了。
    留下的士兵首领跟原城门守卫交涉几句,正门很快合上,只余两边侧门,一边进,一边出。进城不受限制,出城这面则设了横栏。
    三声鼓响,众人肃静。那士兵首领骑在马上,高声喊道:“宿卫军缉拿在逃钦犯,凡经盘查无嫌疑者,方可出城!”
    话音落下,城门继续出进。进城不受影响,出城一侧开始排队,挨个接受盘查。
    宋微直觉这帮人找的就是自己。看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往后退。瞅准时机,尾随着一大群呼朋引伴的进城者,掉头往城里走。
    老天不允,功亏一篑,计划a中途夭折,计划b临时启动。
    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沮丧,反而有种微妙的如释重负之感。城外人口远不如城内集中复杂,外来人员滞留,很容易引起注意。一旦出城,便唯有直奔港口,登船出海一条路,也是最狠最绝的一条路。此刻因为外在的不可抗力被迫放弃,宋微有些失落,又觉得仿似意料之中,早有准备。
    他跟着一群人走出很远。城门虽然封了,城里倒还不见动静。算算时间,从自己溜出侯府到现在,不满两个时辰,独孤铣的动作有够快的。因为带走了马,他的第一猜测,必然以为自己出了城。先封锁城门,出城追捕,合情合理。
    瞥见路边坐着个脏兮兮的瘸腿流浪汉,宋微走过去蹲下,摸出两个铜板塞到对方手里。
    “大哥,能帮个忙不?”
    那流浪汉掂掂铜钱,龇牙一笑:“兄弟有何贵干?”
    “大哥不介意,有劳借一步说话。”
    两人拐进一条偏僻胡同,宋微拍拍自己,又瞅瞅对方:“想跟大哥换身行头,成不?”
    他身上是侯府内院仆从制服,式样朴素大方,料子比一般人家常服还好。
    那流浪汉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你的意思……你穿的这身,换我这身?”
    “正是此意。”宋微讪笑,“你我萍水相逢,不必隐瞒。我那个……跟主母私通,被发现了,逃出来的。有心借大哥这身行头避一避祸,大哥就当日行一善罢。”
    流浪汉愣了愣,打量他一番,顿时信了。笑道:“成,怎么不成!”
    两人三下五除二互换了衣裳。宋微丝毫不嫌弃,把脏得看不出本色还带着一股奇怪味道的衣服往身上套。末了,十分彻底的将流浪汉那沾着陈旧血渍的绑腿也拆下来装在自己腿上,又抓了把泥灰抹在脸上手上,学着对方的样子拖着瘸腿走路,活灵活现,逗得那汉子哈哈大笑。
    改装完毕,宋微爬上马背,摸摸得哒的脑袋:“唉,就剩你了,抓紧时间,咱们去染个前卫的颜色。”
    ☆、第八二章:何必逡巡居宝殿,长怀感念在阎闾
    和西都一样,苑城外籍人士也都聚居在蕃坊,且规模更大,人口更多,种族更为庞杂。练江码头位于城南朱雀门外,蕃坊自然于京城南部形成。因离朱雀门太近容易引起交通及治安问题,经苑城府衙规划安排,蕃坊设在京城西南角,城南西侧南右卫门内。
    顺着大道一直往西,走到饥肠辘辘的时候,宋微看见了前方一大片热闹繁华的集市。五花八门的招牌,五颜六色的旗帜,奇形怪状的人物,琳琅堆积的货品,如此种种,无不将这一地区与其他区域鲜明地划分开来。
    宋微骑在马上,悠悠步入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叽哩咕噜的蕃话和夏语夹杂,飘过耳际,眼前不时能看到以波斯文、回纥文描画出的铺面招牌,忽然就有了一种毫无由来的安全感。
    当然,他清楚地知道,此种所谓安全感,纯属错觉。
    他小心留意周遭景象,发现像自己这般外表落魄的流浪汉居然不少。
    与西都蕃坊主要集中了西域人士的情况不同,京城蕃坊可说兼收并蓄,百族共生。居民可能来自北方的突厥、新罗、甚至罗刹国,也可能来自南方的交趾、安南、南诏,更有不少来自海外西洋东洋。大概因为已经有西都这个大型中转站,从西域各国来的反而不算多。
    并不是每一个来天朝上国淘金的人都能实现梦想,也不是每一个外来者都是正派老实的生意人。路边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既有生意失败、滞留此地的红毛蕃鬼,也有亡命天涯、异域谋生的东洋浪客。
    宋微看着看着就笑了。这帮人哪一个瞧上去都比自己更倒霉、更悲催、更醒目。
    为了更好地入乡随俗,看样子还得把自己收拾得再夸张点。
    当务之急,是先伪装好得哒。
    前方一家气派的蕃药房,招牌煞是眼熟。定睛一瞧,不正是穆家的铺子么。穆家包下了宫中及官用皮毛蕃药两项采购任务,相应的,皮草蕃药分号也渐渐遍布京城。
    宋微暗暗叹气。自身难保,处境堪忧,熟人对面相逢难相认。
    装出腿脚不便的样子,慢慢爬下马。走到一个正在药房对面街边玩耍的小孩跟前,和颜悦色道:“娃娃,能不能劳烦帮叔叔一个忙?”
    他一身脏乎乎,脸上更是糊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然而眼睛里透出的神情却极为和善,小孩倒没叫他吓住。眨巴眨巴眼睛,问:“你要干什么呀?”
    宋微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蕃药房高高的门槛,用充满了为难和恳求的语气道:“我的腿不方便进去,劳烦你帮我买点药出来。叔叔送你一个铜板买糖吃。”
    小孩看看他:“你有钱么?”
    宋微笑着掏出独孤萦给的钱袋子,整个递给他:“叫伙计留一文给你,剩下的全部买散沫花粉。能买多少买多少。”
    小孩见他当真有钱,接过去高高兴兴奔进药房。
    宋微坐在地上,安心等待。这时代民风淳朴,他完全不担心小孩会讹自己。穆家的伙计也绝不会因为买货的是个孩子,就欺瞒于他。
    不大工夫,药房伙计提着个大纸包和小孩一块儿迈出店门。宋微才想起,这年头做生意的服务同样周到,人家看是个孩子,便给送了出来。忙低头迎上,鞠躬表示感谢。
    散沫花粉固然是一味好药,但在原产地西域还有一项更普遍的用途:染发和染指甲。也有一些民族用它纹身。
    那伙计暗中吃惊,不知道一个流浪汉买这么多散沫花粉干什么。也亏得穆家是大店,才有足够的存货。然而此物并非毒药,哪怕人买去洗澡,也是人自家的事。作为一名老字号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伙计什么也没问,将东西交给他便转身。小孩得了一文钱意外之财,连蹦带跳买吃食去了。
    独孤萦给的钱袋子里共有三百文。若只谈温饱,够宋微支撑个把月。从独孤大小姐的角度说,这已经够意思了。买药当然比吃饭贵得多,蕃药尤甚。宋微掂着手里的纸包,这些染料,也不知够马儿刷几次。京城物价到底比西都高多了。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啊。
    他牵着马,一瘸一拐慢悠悠往蕃坊深处走,专挑僻静狭窄巷道穿行。果不出所料,在一条小夹巷中某户人家后门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刷得十分干净的马桶,以及一把旧鬃刷。宋微咧嘴笑笑,老实不客气伸手拿过,据为己有。
    越拖越危险,四顾无人,不如马上行动。宋微目测一下环境,拍拍得哒,把缰绳绑在路边树上,自己走出一段,在几条巷子交汇处找到了水井。打了小半桶水返回,估摸着分量倒入散沫花粉,化开成为金红色的液体。
    “得哒,你喜欢挑染呢还是局部染?做个多层次造型怎么样?”宋微嘴里胡咧咧,安抚着马儿情绪,眼睛不停两头梭,生怕有人突然冒出来抓现行。手下动得飞快,一刷子接一刷子,连尾巴、四蹄和肚皮下方都没放过。一刻钟过去,原本灰扑扑的得哒呈现出高贵内敛的深棕色。虽然湿漉漉有些狼狈,却因为整体色泽变化而形象大变。
    宋微退开一步,啧啧赞叹:“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得哒,你这模样,我把你当汗血宝马标价,没准都有人买,哈哈……”
    得哒本来以为他要给自己洗澡,结果弄得干不干湿不湿,很是不痛快,打个响鼻撇过脑袋,懒得搭理。
    宋微笑嘻嘻地将剩下的染料又给马儿刷了一遍,最后一点底子,尽数抹在自己脸、脖子、胳膊、手掌部位。后知后觉想起用的是人家马桶,别扭片刻,置之脑后。散沫花纹身效果极佳,对于光滑皮肤的附着力并不强。但只要持之以恒,比泥灰当然好太多。
    夏人信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染发纹身之类,即使耳闻,亦无人尝试。散沫花此物仅用于入药,染色用途,熟谙者寥寥。
    宋微牵着新鲜出炉的汗血宝马,继续往蕃坊深处走。马鞍一侧挂着马桶和鬃刷――如此实用工具,自当随身携带。毕竟,散沫花给毛发染色的时效,不过半个月,须不时反复补充。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西南角上。这里离右卫门近,大批卖苦力的跑江湖的聚集在此,算是蕃坊贫民窟。
    宋微寻得一家看起来最拥挤最破旧的旅舍,走进去。这一路都是瘸过来的,居然渐渐瘸出了惯性。
    伙计瞅他一眼,没动弹。目光移到马身上,才有了精神,嚷道:“通铺五钱单间十钱,伙食薪炭自理!”
    宋微问:“单间月租多少?”
    “月租二百文。客人没来过小店罢?小店最重信誉,专做回头客长住客生意。生客首次入住,抱歉请先结账。”
    宋微皱着眉在怀里掏摸半天,掏出自己的钱袋子。独孤大小姐赏的钱袋早随同那一文钱送给了路边小孩。将袋子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全倒在柜台上,数出二百枚。瞅瞅剩下的,叹口气,又排出五文:“给我弄点吃的,好歹无所谓。劳烦给我的马备点好料。”
    且不说宋微如何吃饱喝足睡大觉,宪侯府这边却是闹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按照惯例,最早也要到午时送餐,东院侍卫才会发现六殿下失踪。然而宋微出府不足两个时辰,独孤铣的宿卫军先锋队就封了城门,动作之快,着实出乎意料。
    原来东院里三个侍卫本在看鸽子交配。几人没有经验,不知鸽子此时最怕打搅,不提防笑得大声了些。两只鸽子惊怒之下,展翅疾飞,跟无头苍蝇似的低空盘旋,就是不肯下落。
    三人心知坏了,一路看着这两只鸽子被六殿下从西都带到京城,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搅了人家终身大事,这还了得。面面相觑一阵,明白还是得请六殿下出马收拾残局。好在六殿下性子和善,大概不至于严厉责罚。
    敲门许久不见动静,担心出了状况,遂转头叫来太医。几人进去一看,才发现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被子里的人换掉了。
    要说若非几个侍卫贪看鸽子,宋微也许连东院都走不出。却还是因为贪看鸽子,他前脚出府,后脚就被识破。可谓成也鸽子,败也鸽子。
    秦显一听赵敬叙说经过,马上意识到六殿下必是伙同大公子及大小姐出了侯府。他自宋微与独孤铣初次交锋就在场,对六殿下的手段深有体会,只觉眼前一黑,来不及细审,亲自飞马驰报侯爷。
    独孤铣第一时间传下紧急军令,命宿卫军以搜捕甲级钦犯的力度封锁城门,这才打马回府。赵敬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能一面审儿子,一面派人召回女儿,一面叫最机灵的牟平代表自己进宫,向皇帝禀报这个噩耗。
    独孤莅被他爹吓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前因后果交代得颠三倒四,呜哇呜哇哭花了脸。望见姐姐进屋,哭得更加伤心,简直天崩地裂。
    独孤萦根本不看他,提起裙子迈过门槛,稳稳当当走近,端端庄庄跪下。
    独孤铣对儿子尽可以无边无际地凶,对着女儿不由自主就收敛两分。
    冷然问道:“萦儿,宋微在何处?”
    “启禀爹爹,宋公子随我车队至文昌道口,便自行离去。此后欲往何方,女儿丝毫不知。”
    独孤铣早有预料,不过聊尽人事。望着自家儿女,一个伤心委屈,一个倔强自持,顿时茫然又无奈。
    独孤萦默不作声,忽然从袖子里掏出片小小白绫,递给父亲。
    独孤铣接过去,认出是宋微的字。只见上边写道:“宋微误入囚笼,绝非自甘嬖佞,日夜盼能逃脱。若得小姐援手,结草衔环以报。”
    “嬖佞”两个字,还是旁敲侧击问了一名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侍卫,才准确无误写出来。
    独孤萦偷眼留意父亲神情。那白绫末端原本另有两行:“小姐受制于庶母,宋微房中有一物,当属如夫人所赠,或可为小姐解忧。”被她当时就剪下来烧掉了。
    独孤铣捏着那片白绫,明白女儿为什么甘愿冒险,替宋微引路了。他没想到自己儿女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的是,到了这个地步,宋微依然这般绝情,算计精深。
    半晌,发泄似的拍响桌子:“萦儿,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宋微是什么人?你……怎的如此糊涂!”
    独孤莅战战兢兢,却还记得担心父亲惩罚姐姐,冷不丁想起宋哥哥临走说的话,赶紧嚷道:“爹爹,宋哥哥留了东西给……”莫名地意识到说给姐姐定然火上加油,嗫嚅着吐出两个字,“给你……”
    “东西在哪?”
    “在床底下!”独孤莅飞快地钻到床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小箱子拖了出来。
    独孤铣手搭在箱盖上,顿了顿,冲独孤萦和独孤莅道:“出去,跪在外头,反省思过。”
    等两个孩子走出外间,才打开箱子。
    上边一层全是没见过的瓶瓶罐罐,独孤铣有些诧异,拨开看看,想到一种可能,立时变了脸色。
    揭开第二层,中间一个小小的白绫包裹,包裹下方,是……(你懂的……)
    独孤铣陡然瞪大眼睛,额上青筋暴起。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先去解包裹。
    金丝缠绕的象牙佩s静静躺在白绫中。
    白绫上写了八句诗,书法相当一般,文采同样一般:
    “我本江心一尾鱼,
    逍遥湖海并沟渠。
    谁知有命攀龙凤,
    但愿专心伴马驴。
    何必逡巡居宝殿,
    长怀感念在阎闾。
    君王岁岁安无恙,
    盛世年年庆有余。”
    ☆、第八三章:今生儿女前生债,几世穷绝再世愁
    独孤莅和独孤萦跪在门外,听见室内一阵压抑的寂静过后,猛地爆出成串响声,也不知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独孤莅侧头看看姐姐,小小声问:“宋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独孤萦低头不动,过了一会儿,嘴唇微启:“你说呢?”
    独孤莅呆了呆,眼圈一红,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嚎哭起来。忽然屋里“当啷”又一声巨响,惊得他浑身一激灵,眼泪硬生生给吓了回去。鼻子抽噎两下,心里难过地想,宋哥哥怎么可以和姐姐一起骗自己。转念又想,从没见过爹爹这般生气,宋哥哥不回来才好,回来肯定屁股揍成八瓣。可是他不回来,屁股揍成八瓣的人多半就是自己了啊……
    正纠结呢,就见爹爹脸黑得好似画片里的雷公,从屋里跨出来。
    “我现在进宫去见陛下。至于你们俩……”三月初天气,寒意尚存,不可能让两个小的继续在室外跪下去。独孤铣正要叫人把他们送去老侯爷那里,面壁自省,牟平急匆匆跑进来:“侯爷!陛下来了。我先行一步回府报讯,陛下马上就到!”
    独孤铣脚下一顿,转身往屋里走。迈得两步,忽又回头,冲牟平道:“去报给老侯爷,劳烦他老人家正院接驾。还有,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给我绑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独孤萦终于发觉事情不对,抬起头:“爹爹!”
    独孤铣望着自己聪明美丽的女儿,叹气。皇帝来得这么快,只怕顷刻之间便有雷霆之怒,也不知独孤家上下是否承受得住。片刻前的愤恨、伤心、苦涩,暂且都放下,先竭力平息皇帝的情绪再说。
    对女儿道:“萦儿,你大了,向来懂事,知书明礼。然而宋微之事,未必如你所见,如你所想。亦未必如他所言。原本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缘故。万不料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只怕今日爹爹也护你不得。陛下若要亲自审问,你……且实话实说……”
    不怪儿女误会成这样,实在是当爹的前科累累,被宋微借势引导,利用得顺理成章。
    独孤铣想起室内那一地羊脂玉碎片,无论如何,赶在皇帝到来前清理干净才是当务之急。
    “萦儿,爹爹能担下的,必当一力承担。你原先如何想,便还如何说罢。陛下圣明,自有裁决。只是往后,你……可不要再这么糊涂了。”对拿着绳子犹犹豫豫走近的侍卫道,“绑狠一点。就当他俩是钦犯,不必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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