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很难体会得到康乐侯语带沧桑的心境。
    人无常少年,年纪越大就越怕不经意间提到旧年往事,爱而不得这种情绪发酵不成酒水,只能压在心底经岁月更迭酿做陈醋,唇齿稍微一动,顶开咽喉泛上来的尽是浓到化不开的酸楚,熏得人心思苦涩眼角湿润,再烈的酒都冲不散余味,许青贤如是,花扶疏也如是。
    似乎是想借机驱散先前提了一句的花紫嫣影子,康乐侯接下来的话语速稍微加快了几分,也不再垂着头,“从头说起来也不长,开国太祖设司天监,令陈家先祖布下大阵镇压十四州气运,以保大周江山千秋万代这无可厚非,只是人力终究不能抗衡天工。二百年余年前十四件异宝中却邪剑最先出世,从而大阵不再完整,引发上界仙人打通了下凡途径,却被逢春公拼着同归于尽将之斩杀,你得了焦骨牡丹,这些事就不算秘辛了,自然比许家更清楚。”
    见白衣少年缓缓点头,许青贤喝光一杯酒又让小侯爷倒满,继续道:“修成十二品渡劫飞升,上界仙人也不是就从此寿元无尽长生不死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极为困难,再往高深处修炼就要靠汲取人间气运,但气运这种东西玄之又玄,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想要汲取必然得先把人间太平搅和个稀烂,等兵荒马乱的时候气运变成无主之物,才好下手,因此上界仙人绝对见不得这世上长久安稳,逢春公之所以愿意牺牲,是为了不让天下百姓再卷进战火纷争之中,此乃大德。”
    原来如此!
    让陈无双疑惑了许久的问题顿时迎刃而解,难怪司天监跟白马禅寺提及逢春公时都满是崇敬,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仙,竟是拼着身死道消,为芸芸众生换来了两百年安宁,只可惜太平本是逢春定,天意却不许逢春见太平,人间剑仙为人间而死,壮哉!
    “苏昆仑年轻时自觉剑道犀利,挑战各方门派,败于越秀剑阁后得了逢春公遗泽,所以才甘愿继承逢春公遗志,多年如一日镇守昆仑看守那条仙人临凡的途径,他一个人,就相当于剑山那一座阵法,也是因为这样,才收下花千川为徒悉心教导,想来是期冀着百年之后再把这不为人知的差事传给逢春公后人。”许佑乾眉间情绪凝固,唏嘘道:“整个天下,都欠花家的。”
    这些话听完,陈无双就已经能模糊意识到任平生、司天监、鹰潭山以及康乐侯的打算了,司天监自然是想重新凑齐当年布阵所用的十四件异宝,重新镇压气运稳固大周江山,从根本上再次隔绝仙人下凡的途径;而沉寂千年之久的道家祖庭则是想拥立一座新的王朝,重铸前朝时羽衣卿相代代为国师的辉煌;至于靖南公,多半是修到十二品之后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推波助澜让大周陷入四分五裂之后,攫取气运以求突破飞升。
    所图都大,这些算盘摞在一起足够压垮李家天子正襟危坐的保和殿。
    许青贤说到这里,就索性不再有丝毫隐瞒,深吸一口气道:“许家两边押宝不假,其实对你更看重一些,你不必妄自菲薄,命数没有道理可讲,现在十四件异宝中你身上已经有两样,回京接任了观星楼主拿到周天星盘就有三样,许某看人极准,在你跟却邪剑之间,沈辞云一定不会选择留下那柄剑,所以,许某倚老卖老厚颜说一句,许家比陈仲平更盼着你有出息。”
    最后一句话康乐侯语气极为郑重,陈无双恍惚之中似乎猛然想明白很多事,想明白常半仙为何要屡次帮他救他,为何让他采焦骨牡丹而非却邪,为何说墨莉命格贵重有母仪天下之姿,邋遢老头这是想要送他一场远大辽阔到囊括海内一十四州的前程!
    “今日一早许家刚接到北境的消息,数名六品剑修星夜赶路几千里送回来,谢逸尘定下国号为大雍,提兵近五十万压境凉州,镇国公爷撇下他不管,亲率一万玉龙卫接管了漠北城墙,如今想来正在跟漠北妖族苦战。你想想,这是什么缘故?”说完这些,许青贤明显像是轻松了很多,招呼着墨莉吃菜,糖醋鲤鱼一旦凉了味道就差了一半,鱼皮入口的酥脆劲会随之减弱。
    陈无双是聪明人。
    陈伯庸不去拦谢逸尘而是带人守城墙,显然是认为此时漠北妖族对大周的威胁更大,颇有些觉得那位想争一争龙椅的大都督不足为惧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判断,师伯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还是真有认定朝堂衮衮诸公能平定雍州叛乱的底气。
    正犹豫不定时,康乐侯再度开了口,“其实陛下这时候倒比镇国公更能沉得住气,新册封的天策大将军郭奉平对雍州边军极为熟悉,想要瓦解谢逸尘的压力说难也不难,无非就落在一句话上,擒贼先擒王。你师父仲平先生不能离开南疆,只要能说动驻仙山那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掌门或者是辞去国师之位的空相神僧这等高人出手,斩杀了贼酋,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没了盼头,那帮子边军也没必要再为谢家卖命,好言安抚既往不咎,随后再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化整为零,替换信得过的其他州驻军去雍州驻守,便是上上之策。”
    陈无双心中一动,追问道:“还请许世叔为我解惑,驻仙山想要的又是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名门正派魁首的驻仙山掌门到底是谁,他都不清楚,只是以前曾在京都听人浅浅提起过两回,说那位高人性子散淡与世无争,论修为境界或许不在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之下,常年在驻仙山一处僻静所在闭关潜修,连山上程云逸之类的长老都难得能见上一面。
    许青贤摇摇头,“不知道。驻仙山一直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修士门派,根本不愿意跟朝堂以及天下纷争有任何牵扯,否则哪怕是在当年开国之后聊表忠心,想来太祖皇帝也肯顺水推舟给些封赏,最差也能混个二等公爵。不过依我看,你不必担心驻仙山,他们不帮任何人,就不会对你有影响。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考虑的太多于你无益。”
    顿了一顿,又道:“这次你离开岳阳城之后,许某也不会再明着帮你,佑乾帮你是他的事,跟康乐侯府无关,等他一进三境,我就传扬出去,许家爵位传长不传幼,由长子继承。至于佑乾,调戏丫鬟败坏家风,驱逐出楚州。”
    小侯爷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调戏丫鬟?咱就不说这个罪过丢不丢人,委实是太冤枉了,自己练的这门功法四境以前要是破了元阳童子身,一身修为立即就会化为乌有消失殆尽,有这么把利刃日日夜夜悬在头顶上,别说调戏丫鬟,连个色心都不敢起啊!
    “爹···能不能换个由头?您老哪怕跟人说我目无尊长酒后打了您一耳光也行啊···”许佑乾苦苦哀求道,好歹这个不至于太过丢人。康乐侯冷哼一声,“不行,挨你一巴掌,传出去为父的脸面往哪里搁去?”
    小侯爷顿时生无可恋,合着您老光考虑自己脸面,丝毫不顾及我的脸面?不死心地又哀声道:“那就说我发酒疯拆了祠堂成不?您老三思啊···”没成想陈无双插嘴道:“世叔果然高瞻远瞩,这个由头极好!佑乾呐,康乐侯府的丫鬟调戏不成,你才有借口跟我去京都,镇国公府上其实也有不少容貌不错的。”
    本来看着小侯爷一脸苦相觉得好笑的墨莉,闻言狠狠在桌下踩了陈无双一脚,哪有这么引狼入室的?虽知道一贯没正形的白衣少年是戏言,可也不能这么拿着女子名节不当回事吧。陈无双龇牙咧嘴连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你被许家赶出门去无路可走,无奈之下才去京都找臭味相投的无双公子,这个很合理。”
    许佑乾撇了撇嘴,暗道又不是没见过谷雨姐姐,见微知著可想而知,你们镇国公府上的丫鬟姿色一定比不上康乐侯府,哄谁呢?
    该说的说完,剩下的喝酒就真的是喝酒了,两三杯下肚,许青贤算是当着几个矮了他一辈的少年人敞开了心扉,先是痛骂两句读书人写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诗文尽是些想当然的狗屁,情绪低落地叙说他当年见到花紫嫣的始末,而后竟然引申出花红晚一直单恋沈廷越的事来,顺带着越说越远,连花扶疏年轻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韵事也往外说。
    难怪苏慕仙、陈仲平之类高人都不肯娶妻,看看沈廷越,看看花红晚,再看看困于南疆二十五年之久的花扶疏,还有欠了白马禅寺五十年债的常半仙,甚至是揣着一封信奔赴洞庭的沈辞云,情之一字,困住世间多少痴男女。
    月上中天,酒坛渐空,许家侯爷醉眼惺忪站起身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摇摇晃晃就往亭子外蹒跚走去,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何时回京?”
    陈无双怅然仰头,月光洒在潭水里,也洒在少年脸上,“劳烦世叔派个人,去百花山庄问问老常最近可还有潜龙腾渊的日子。”
    何时回京不重要,重要的是白衣少年终于认清了自己要走的路是哪一条,问老常不是问日子,是问问他之前许诺过的那件镇压云州气运的异宝,到底什么时候出世。有时候,争或者不争都由不得人做主,既然这样,大大方方认命就是了,怕个什么?
    酒入愁肠,三分化作胆气七分酿成剑意,绣口一吐,便是破而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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