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一蓝,青者为碧落,蓝者为沧海。
    两道剑光交相辉映,风声猎猎如潮,陈无双跟沈辞云二人同时纵剑直取南疆玄蟒,独臂修士轻声冷哼,空荡荡左袖迎风舒展开丈余长短,图纹古朴的三足香炉滴溜溜旋转升空,却被灰衣许奉荡起剑光拦住,见事已至此,康乐侯立即断喝出声,岳阳楼内所有修士应声而动,一时之间光华接连闪烁腾空,一身甲胄的从五品撼山营营官邓思勉与另一修士各执刀剑挡下黑衣老妇。
    对战时往往一些不起眼的小心机最能影响战局,沈辞云之所以选择对南疆玄蟒出手,理由其实很简单,一是他幼年曾见其父白衣判官沈廷越与这畜生激斗一场,冤有头债有主,二来则是有幸曾服用过一颗不该是人间应有之物的离恨仙丹,本就百毒不侵,毫不惧怕玄蟒的先天丹毒。
    而陈无双从一开始就料到沈辞云必然会先对黑蟒出手,以他们二人之力想杀修为深不可测的独臂修士顾知恒或是黑衣老妇都不太可能,凶兽毕竟是凶兽,即便开了灵智也比人容易对付些,何况这大长虫体型庞大,大半身子又在水中不好借力,柿子得挑软的捏。
    顾知恒一见两个少年剑修不谋而合先攻玄蟒,反倒蔑然笑了声,甩手扔出三支已经点燃的线香精准插进山河鼎之中,袅袅青烟随之盘旋弥漫,香炉陡然旋转出团团层叠晦暗光华,将许奉剑气完全挡下,八品境界许奉出手的第一剑,竟只让那尊小巧香炉在空中轻轻摇晃了几下,青烟晕成一片。
    楚州官面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有七品境界在身的邓思勉是少见的刀修,以他的本事只做个从五品的营官确实是屈才了,其人胆大心细熟读兵书,硬是把楚州都督麾下从来没上过战阵厮杀的一群软蛋兵训练得军容齐整,早年雍州那位掌管边军的都督就亲自写信招揽过他去北境一展抱负,要知道边军的营官虽然也只是从五品,但两者分量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与他同时出手的,是康乐侯府上一位七品剑修,陈无双不认识,他就是薛山口中,曾跟已经死了的宋扬威一起在南疆玄蟒手底下吃过亏的两个高手之一,与宋扬威乃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歃血为盟的八拜之交,早知义兄是因中了妖妇功法剧毒而死,此时当然要报仇。
    黑衣老妇厉啸连连,生着墨绿颜色长指甲的双手不断在身前挥舞,浓郁毒雾瞬息散出,极为怨毒地望了正持剑绕着黑蟒硕大头颅上下翻飞的白衣少年一眼,她是想先杀陈无双,但她虽有八品修为却手无寸铁,应付各执刀剑的两个七品修士已经稍微有些吃力,尤其是那穿着一身铠甲的魁梧汉子,手里拿的明明就是一柄军中制式长刀,刀芒却极为凛冽,虎虎生威颇有开山断流的气势。
    邓思勉的出手让身穿团龙蟒袍的侯爷有些意外,康乐侯的封地在岳阳城不假,但按朝堂上的规矩许家无权插手楚州一应军政事务,这是大忌,因此许青贤平日里极少跟楚州都督、巡抚有密切来往,无非就是逢场作戏偶尔凑着喝酒闲谈,身为兵部登记在册的武将跟他交情不深,邓思勉选择不出手才是情理之中。
    这位将军生平最看不起两种人,一种是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酸儒书生,另一种则是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外强中干的纨绔,以前没少听说陈无双在京都里做下的荒唐事情,因此第一眼见着颇为倨傲的白衣少年就心中不喜,没想到这瞎子愣是有血性有骨气,瞬间让他印象大为改观,少年意气沛青冥,先不说他本事如何,单这一句就够痛痛快快浮一大白!
    不自量力,其实很值得敬重。
    墨莉轻咬着嘴唇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出手,而是跟同样跃到楼顶面沉如水的侯爷静静观战,黑裙少女周身真气鼓荡不休,偶尔被风撩动脸上面纱,惊鸿一瞥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她要等,等陈无双或者沈辞云气力不济时,及时相救。
    要说此时场中对南疆玄蟒最了解的,除了顾知恒就属两个跟这凶兽打过数次交道的少年,知道黑蟒乃是天生异种,要害不在七寸,剑气只往其头上招呼,配合得天衣无缝,沈辞云荡起定风波湛蓝剑气挡在正面硬撼,陈无双则以神识锁定黑蟒动作,白衣飘飘身形轻灵,抽冷子或刺或撩,剑剑不离其土黄色双瞳。
    身兼三种顶尖御剑术,陈无双却只选择以最不纯熟的青冥剑诀应敌,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兵法中讲究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刚刚交手不久,黑铁山崖不少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这边,这也是有故意示弱的动机在内;另一个则是剑十七一旦用出再无余力,而天香剑诀若是被曾亲自参与百花山庄那一战的独臂修士认出来,便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才稳固在七品境界不久的沈辞云,要是论体内真气的雄厚程度,足以跟踏足八品境界已久的许奉平分秋色,所以并不太在乎自身损耗,七分守势之外还有三分攻伐,趁陈无双一剑吸引了南疆玄蟒注意,陡然剑气炸开悍然劈向黑蟒头顶,声势之大让远处交战众人都为之侧目。
    当年我爹爹能以七品境界将这畜生从五境劈落四境,今日若是在天有灵,且看辞云十年光阴磨砺出来的这一剑,却又如何风采!
    十成功力含恨出手,头顶上风云变色,脚下湖水竟被激荡劲风压得层层退去,宛如日暮退潮。南疆玄蟒猩红长信吞吐不休,双瞳骤然束成两道竖缝,本能地身躯一扭就要偏头朝左侧去躲,可惜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无双神识感知,白衣少年心知良机就在眼前,岂肯就此错过,手中焦骨牡丹青光大盛,顷刻间剑气第一次聚成一柄三丈余高巨剑,迎着黑蟒要躲的方向狠狠劈下。
    间不容发之际,躲无可躲的玄蟒嘶吼一声,竟猛然缩头想要潜回湖水之中,独臂修士左袖一甩一卷,眨眼间放出真气屏障硬抗许奉一剑,香炉中三支线香顷刻燃尽,本来呈退潮之态的湖水突兀掀起两丈高浪头,厚重水幕吞没玄蟒九成蛇身,同时水幕上腾起波光虚影,立即跟陈无双剑气所化的巨剑轻松写意地两相抵消。
    “五境!”许奉不可思议地脱口惊呼,虽然他早就心知自己不是独臂修士对手,但绝没想到他能仅仅以真气屏障外放就当下自己一剑,而且还有余力击溃陈无双的剑气,可交手十数招,奇怪的是分明能感觉到顾知恒的灵识并非全部凝为实质的神识,不是五境修士却有五境实力,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听清楚许奉惊呼的陈无双心下顿时一沉,彩衣之前跟沈辞云所说的果然是实话,顾知恒是一直有意藏拙的五境修士!如果他是四境,加上黑衣老妇和目前出现在洞庭西岸的这些黑铁山崖门人,自己跟康乐侯一方就算占不了上风也不会吃太大的亏,双方半斤八两,而且黑铁山崖这一边已经死了一个三境修士,但···
    这是五境啊!
    不容多想,沈辞云那似缓实急的一剑终于还是结结实实劈在黑蟒头上,可惜有水幕借力,那凶兽如虎添翼硬抗了这一剑,嘶声怒吼中头上碎裂十数枚厚厚鳞片,看着血流如注其实并未重伤,反而昂首张口吐出一大团深紫色毒雾来,陈无双瞬间屏住呼吸大喝一声:“先天丹毒,诸位小心!”
    青衫少年一剑得手不退反进,竟凛然不惧欺身仗剑穿过毒雾,一剑不成那便两剑,湛蓝光华好似长鲸吸水般完全收敛,不知何时,手里古铜色沉香剑赫然换成那柄却邪,剑光凝于剑身、剑意融于剑气,顾知恒分神一瞥,骇然发觉那少年一双细长凤目眼神坚毅,像极了当年在百花山庄门前纵酒长笑从容赴死的白衣渡厄沈判官!
    十年生死两茫茫,浑教是醉,三千六百场。
    沈辞云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座小村子,隔壁季大叔的二女儿喜欢爹爹,每回送来替他缝补好又洗干净的衣裳都脸色微红不敢抬头;古板守旧的李老夫子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与世为善、为人为善,继而与世人皆为善;爹爹夜里挑灯研读医术,每一本上都细细做了批注,改过的方子摞起来能有半尺厚。
    经年旧事经年旧事,最怕经的不是年,而是少年念旧之心。这些事情在没人知道的清冷月色中融化成绵绵情绪,涓涓细流终成大河,潮涨潮退地在血脉中起伏不定,偶尔掀起巨浪滔天,把心境摇得好像无垠东海里一叶轻舟,支离破碎的愤怒跟仇恨以及旁人看不见的泪水,一瞬间铸成汹涌剑气,气贯八百里洞庭!
    “十年修剑,所为何来?”青衫少年一朝扬眉,便要将胸中苦闷尽数倾泻。
    这一剑,不是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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