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老头居无定所飘零半生,外人看着落魄实则日子过得还算讲究,曾被凉州将军府跟楚州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康乐侯爷视作上宾,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此时却被四境修士沈辞云这一句话惊得恍了神,状若呆傻般端起一碗凉透的茶水,连茶叶喝进嘴里都浑然不觉。
    青衫少年心里脸上都满是苦涩,似乎每说一个字出口就要消耗体内一分真气,艰难地低声叙说着从剑山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从剑山一出来,便见着了你师父跟任平生两位前辈,没等说几句话彩衣就紧跟着出来,我不大会看眼色,现在想想,当时她朝我挤过眼睛,应该是想催我快走。”
    “本想着一起回这里等你,可御剑还没到越秀,身后就有几个驻仙山的四境修士追上来,张口就问彩衣黑铁山崖其他的人都在哪里,那几个人我都不认识,其中两个有八品修为,我想说明身份解释几句,彩衣却···她手里拎着一柄从剑山带出来的剑,二话不说就抢先动了手,胡乱劈出几道剑气拉着我回头就跑。”
    陈无双听得心里震惊,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又听双手抱着头的青衫少年继续道:“让人追出去三四百里,我见着了···见着了独臂修士和那条南疆玄蟒。”沈辞云猛然抬起头来,双眼泛红道:“彩衣扔给我常前辈那枚铜钱,她,她跟那顾知恒叫顾叔叔。”
    墨莉微张着嘴,回想起从在百花山庄外的茅屋门前第一次见到彩衣,直到剑山里她随手捡了把剑紧随沈辞云出去,要不是青衫少年是自己相识十余年的同门师弟,说什么都不敢相信他现在所说的事是真的,声音微颤道:“这么说,彩衣姑娘的爹爹跟那独臂修士早就认识?”
    沈辞云连连叹了几口气,在怀里慢慢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她留给我的,上面写得很清楚,彩衣从小就在黑铁山崖长大,这次也是冲着却邪剑来的。”陈无双眼睛看不见,示意墨莉接过信来轻声念了一遍。
    信是两张宣纸写就,透着一股秀气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极为工整,单论字体不次于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只是其中墨迹颜色深浅有些区别,显然是分成两三次写完的,想来是声称去拜访越秀剑阁那位有渊源的长老时,就已经提前写好的。
    寥寥数十句话,墨莉停顿了三五次才念完,信写得很直白,彩衣祖籍是凉州,那个被世人所景仰的四境修士洪破岳也确实是她的舅舅,只不过她从小就在黑铁山崖长大,因此才在常半仙偶尔提及凉州的风土人情时有些接不上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黑铁山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彩衣半个字都没提,但却直言不讳写道,是有意去接近陈无双,想趁着司天监唯一嫡传弟子采却邪剑时,出其不备地出手抢夺。第二张信纸没有写满,只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足中土,就莫名其妙对沈辞云有了好感,劝他不要跟陈无双走得太近,黑铁山崖所图极大,定会与司天监为敌,她不想下次见面时二人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
    陈无双安安静静听完,对沈辞云的痛苦感同身受,半句都没提司天监、黑铁山崖的事,而是轻声问道:“辞云,你是不是也喜欢她?”青衫少年伸手要回那两张信纸,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叠起来揣回怀里,惨笑道:“黑铁山崖···是我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啊。无双,我···我爹爹、我二伯还有花家满门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都死在他们手里···”
    常半仙哀叹一声,人老成精,他早从沈辞云对那两张信纸珍而重之的态度,得知了他对彩衣的态度,语气沧桑道:“贼小子,这才是造化弄人啊。”陈无双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冤有头债有主,百花山庄覆灭是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彩衣才多大?这事跟她没有关系,彩衣没猜到采却邪剑的不是我而是你,所以在剑山中一经试探就果断放弃,她对你,是情深义重的。莫要辜负有情人。”
    墨莉听得心里一甜,不由自主轻轻伸手扶上陈无双肩头,柔声道:“辞云,就算彩衣出身黑铁山崖,她毕竟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对我们不利的举动,被黑铁山崖的人在百花山庄围住时,她也是出过力的。我不太明白,她既然早就认识那独臂修士,为何用毒的黑衣老妇和那戴着恶鬼面具、功法诡异阴森的四境修士都不认得她?驻仙山的人,又是怎么断定她跟黑铁山崖有关系的?”
    沈辞云此时已经几乎失去了深思的能力,落寞摇头道:“我不知道。”邋遢老头思忖着沉吟道:“腊月初八,独臂修士到百花山庄来拿走他的那尊三足香炉山河鼎,进屋喝粥时应该还没认出彩衣来,老夫当时生怕他陡然出手要杀人,一直在暗中提防观察他的神情变化,他看到彩衣只楞过一瞬,应该是没想到茅屋里还有旁人在,仅此而已。”
    陈无双点点头,接话道:“如此想来,顾知恒跟黑衣老妇等人,应该是从十年前来云州灭了百花山庄之后就没再回黑铁山崖,始终就潜伏在大周境内。当年沈判官一剑把那玄蟒从五境劈落到现在的四境实力,那一战想来蒙面人胜得并不轻松,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所以才把玄蟒留在洞庭湖养伤,其余人不在云州便在楚州,也有可能在司天监以及其他门派一向不太重视的肃州、海州等地藏身,女大十八变,十余年没见过彩衣,一时没有认出来倒不算奇怪。”
    女子兴许天生就有这般奇妙本事,在京里的时候,每隔几天再去流香江,陈无双都觉得黄莺儿气质或是性情上会有些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何况是十年不见,彩衣从六七岁的小孩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相貌变化极大。
    “至于驻仙山等在剑山之外的那些四境修士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目前来看只有一个可能性,当时在深坑边被法善和尚拦住的人里,比如那个韩修渊,或许有法子能跟阵法外面的人取得联系,应是从彩衣出手试探却邪剑的九幽死气上看出来些什么。老常,你没听说过这种能千里传音的法门?”陈无双冷静下来,逐一分析着回答墨莉那两个问题。
    常半仙面色凝重地点头,道:“不只是驻仙山,其实各门各派都有类似的鸡肋法门,不过千里传音是不可能的,不然你三师叔陈叔愚何必费心费力饲养一群信鸽。这种法门修炼起来很费时间而且意义不大,愿意耗费精力去研习的人是极少数,从来就不太受人重视,尤其是剑修,有那功夫不如多练练御剑术,这才是立身之本。白马禅寺的秃驴们倒有一门叫做他心通的手段,空法就会。”
    陈无双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心知就算不是实情也相去不远,又问道:“老常,九幽死气你真不知道?”邋遢老头气道:“怎么,你看老夫也不像好人?老夫连却邪剑跟焦骨牡丹的事都没跟你藏私,有什么必要瞒着这个?九幽死气···”
    常半仙顿了一顿,惋惜道:“我卦师一脉曾经险些断过传承,这事你师父陈仲平是知道的,真传秘法的典籍传到我手里就剩了三册,其中最关键的那一册还没了一半,兴许那些遗失的书页上有记载,但现在上哪里找去。”
    沈辞云对这些并不关心,伸手抹了把脸道:“无双,咱们什么时候去百花山庄?”陈无双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没话找话分散心神,好不去想下次见着如何面对出身黑铁山崖的彩衣,便道:“任平生无所谓,总得跟裴施主和陆不器道声谢告个别,明日一早就走,御剑千里,天黑就能到百花山庄。一晃快两个月,也不知道现在工匠们忙活成什么样了,去一趟心里才踏实,而后我再回京。”
    墨莉歉意地看了眼沈辞云,没等开口俏脸先红,声音轻得好像蚊虫嗡鸣,“辞云,我想去京都看看。”常半仙哑然失笑,朝陈无双一挑大拇指,由衷佩服道:“好小子,有几分花扶疏···呸,有几分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少年剑仙暂且休提,一等风流实至名归啊。”
    白衣少年走到沈辞云身边重重拍了两下他肩膀,笑道:“老常啊,我时常因为自己不够无耻而深感遗憾,脸皮要是有你一半那么厚,我宁可不回京也得先去孤舟岛提亲。”墨莉轻啐一口,跺脚提起茶壶去烧水,借机不让人看见她脸红得像诗人笔下盛开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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