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祯朝的第二任首辅杨之清是楚州河阳城人,也是继承了那位埋在拜相山上的程老大人衣钵的得意门生,若是按照修士的说法,他与当今天子算是师出同门,多年来执掌朝政尽心尽力,虽偶尔有风流之举但瑕不掩瑜,仍深受天下读书士子爱戴,无不敬称一声杨公。
    他接掌首辅之位不久,皇帝陛下就有意将其封赏为侯爵,可杨之清以“公侯爵重、之清功薄”为由坚辞不受,后来得了个忠诚伯的爵位,赏了栋乌衣巷的宅子。
    今年的天气冷得比以往早了些,刚进十一月不久,京都就下起了第一场小雪,五十多岁的杨之清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坐在书房里,含笑望着棋盘对面愁眉苦脸的陈季淳,道:“季淳啊,在老夫面前何必还有意藏拙,你可已经输了两局了,这局要是再不胜,明日可就得拿三两青山雪顶来。”
    陈季淳苦笑道:“杨公说笑了,季淳属实是棋艺不精,何故有藏拙之说?唉,无双那贼小子临走的时候偷了不少青山雪顶去,剩下的那些我大哥看得比周天星盘还紧,这可如何是好。”杨之清摇摇头,忽然伸手把明显逼得陈季淳求胜无门的棋局抹乱,“你不善谋棋,却擅谋事,先师程公不止一次跟老夫私下里夸赞过的。”
    陈季淳表情微微一滞,抬头望着面前相隔不足四尺的首辅大人,却见这位双鬓花白、鼻挺口阔的忠诚伯叹了口气,“季淳啊,方才老夫已让管家屏退左右,这间书房附近十余丈内没有隔墙之耳,你不必过于谨小慎微。有些事,我本想着问问镇国公爷,可···想来想去,你也住在乌衣巷,往来倒是还方便些。”
    陈季淳侧耳听了听附近动静,果然除了窗外落雪声和屋里暖炉火焰嗡鸣再无其他声响,随即将棋盘上的棋子各分黑白,一枚一枚收好,“杨公要问的,下官哪敢不答?”礼部侍郎是三品官衔,自然要在当朝首辅面前自称下官,可陈季淳的用意却是表明态度,会对杨之清所问的事情有选择地回答,而非知无不言。
    久经官场沉浮的杨之清哪里还听不出来,语气更和善道:“季淳,先师在日就与陈家交情不浅,老夫与镇国公爷也算心照不宣。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也不是圣驾之前,你我今日就着棋局说话,不分官职高低,只论年纪长幼,如何?”
    他只字不提司天监,搬出已逝的程老大人来说与陈家的交情,不动声色间就把陈季淳的上一句话顶了回去,又道:“老夫痴长你几岁,倚老卖老想问的也不是国事。”说着起身迈步到一旁矮桌前坐定,桌上早预备好了四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在热水里的陈酒,“就当借酒赏雪,闲谈几句。”
    陈季淳无奈收拾好棋子,移步坐到他对面,端起酒壶先给首辅大人斟满,而后又自己倒了一杯,低头沉吟道:“不谈国事···杨公想知道的,是哪些事?”杨之清显然早有腹稿,当下也不隐瞒,直言道:“既然你拿不来三两青山雪顶,老夫就要问三件事相抵。第一件事,无双出京,真是只为去剑山采剑?”
    当朝文臣之首虽然没有修为,但对修士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以他的地位当然知道司天监一千余年的积累堪称珍藏无数,如果只是为了给陈无双挑一把剑,根本没有必要让那少年冒险不远七千里路程去一趟云州,所以他心中一直对此有几种猜测,得问清楚才能确定。
    陈季淳笑着摇摇头,道:“要不是那贼小子偷了我大哥的好茶去,三两青山雪顶季淳也不是输不起,罢了,总归还是因他而起。杨公,无双此去确实是为了采剑,不过司天监也有借此试探各方反应的意思在内。剑山之内藏剑无数,其中有一柄,对大周的局势至关重要,这事陛下是知道的。”
    杨之清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皱起眉来,想不通的是天下剑修不计其数,名剑神兵他也听说过几把,一柄剑就算再珍贵,怎么可能对大周局势有所影响,还被司天监认为是至关重要。稍微思索了片刻,问道:“无双有把握拿回那柄剑?”
    陈季淳双手拈起酒杯轻轻跟他一碰,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种一两的小瓷杯多数是产于江州,文人雅客们最是喜欢用来设宴对饮,一口温酒顺着咽喉流下,登时驱散了几分寒意,“没有把握也总得试试才好。杨公想来已经听说,靖南公爷不久前踏足了十二品境界,若是那柄剑最终被越秀剑阁所得,于司天监甚至于大周,都不是好事。”
    大周一共有两位世袭罔替的公爵,陈伯庸偶尔还会上一次早朝,可任平生远在云州,朝堂上多数官员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面,杨之清早年倒是跟随程老大人去云州的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里那位统领越秀剑阁的五境高人不像是个修士,反而一身儒雅的书卷气,看起来更像是朝堂穿紫的重臣。
    剑山山脉阻挡南疆凶兽的事天下百姓妇孺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杨之清身为当朝首辅,所知的必然要比寻常人更多一些,听陈季淳提到靖南公,不由脸色微微一变,道:“哦?这么说,陈家是怀疑那位公爷有不轨之心?”
    靖南公的重要性比之首辅也不差分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世代看守剑山屏障、阻碍十万大山凶兽北上的越秀剑阁比司天监的功劳还要大。所以杨之清在最早得知任平生晋升十二品修为时老怀大慰,还曾在朝堂上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说过一句南疆自此无忧矣,没想到在陈家看来,这不仅不是无忧,反而是不小的忧患。  “季淳自从入朝为官,蒙陛下皇恩浩荡忝居礼部侍郎之位,就很少再插手司天监的事务。杨公日理万机,对修士门派所知毕竟不太详细,您府上的护卫中,有一位就是越秀剑阁的人吧?现在是否已经告假回了云州?”陈季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两句。
    杨之清若有所思地夹了口菜,缓缓点头道:“老夫家中的护卫有二十一人,确实有一个是出身越秀剑阁的三境剑修,多年来忠谨行事,出力不少。半个多月以前说是云州老家有长辈亡故,这种尽孝的事岂能阻拦?”
    不论是朝堂穿紫的重臣高官,还是刚刚就学的稚童,读书人对孝道总是极为推崇,认为百善莫过于孝、万恶莫过于淫,大周甚至把孝作为考量臣子的一重标准来看待,那修士回乡奔丧为由告假,身为百官之首的忠诚伯自然不能拒绝。
    陈季淳轻笑一声,道:“剑山开启在即,只有三境修士才能进入采剑,越秀剑阁召回门下所有三境修为的弟子进去,人数多了能拿到那柄剑的把握相应就更大。杨公,您猜靖南公会不会也知道那柄剑能够影响大周的江山稳固?”
    杨之清悚然一惊,尽管他想不通区区一把剑怎么可能对大周的局势有影响,但他信得过司天监的判断,而且陈季淳这回换了个说法,直接提到了大周江山稳固,其语气虽平淡,话里的分量却重到无以复加。
    既然司天监知道那柄剑,靖南公就不可能不知道它的重要性。这样的一把剑,越秀剑阁明显是势在必得,如此说来,任平生的用意和居心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杨之清犹豫着问道:“既然这样,那为何越秀剑阁不找个理由隐瞒下来剑山开启的事情,只有他一家悄然进山采剑,把握不是更大?”
    陈季淳端起第二杯酒,却道:“我听说杨公近些年在朝堂上提携进六部的官员中,绝大部分都是政见与您不合的,其中还有一位斥责您用人不明、支持安北侯爷的年轻人,现在应该是在兵部任职吧?”
    杨之清立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身居首辅高处不胜寒,他早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所以近些年来才有意提拔了一批跟自己意见相左的官员分任六部,为的就是不在朝堂上造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从而引起帝王心术的猜忌,否则就算再赤诚为国,也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越秀剑阁如果真要找借口隐瞒下剑山开启的消息来,恐怕即刻就会成为司天监、驻仙山、白马禅寺等大大小小数百修士门派眼中的仇寇,这显然不是已经动了心思的靖南公所希望看见的结果。
    “杨公,我这可就算还了一两青山雪顶了。剩下的二两,您想怎么抵?”陈季淳就此把话头止住,第二杯酒还端在手里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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