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猎户家的孩子,对村子附近的环境熟悉的很,几人喝酒说话的功夫,八九岁的唐见虎掀起衣襟下摆兜着一大捧野核桃回来,轻声跟谷雨谈成了一桩生意,他要用这些核桃来换摸摸侍女佩剑的机会。
    猎户宠溺地看着双眼放光的儿子爱不释手地握着剑,掂量着语气问向严安道:“仙长,您瞧见虎这孩子,能有多大出息?”乡里人家淳朴厚道,他双手紧张地搓在一起,好像是刚才特意回家让婆娘炒的几样小菜让他有了开口的勇气,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严安脸上还是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沉默了几息,终于还是出声道:“你可知剑是用来干什么的?”猎户没想到他会发问一句,愣了一愣,“剑···仙长拿来当然是斩妖除魔的。”常半仙在一旁扑哧一笑,道:“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可越秀剑阁的结穗人却缓缓摇了摇头,“剑的意义不在于杀,而在于守护。”这句话一出口,猎户不管听没听懂都只一个劲地点头称是。陈无双很是不解,皱眉道:“守护?”少年对这两个字的认知很深,毕竟司天监陈家一千三百多年来所做的都是守护大周王朝,但他见过的剑修不少,从没有人说过剑的意义在于守护。
    在程公祠藏身的夜里,他曾问过谷雨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修行,侍女的回答说进了他心里去,修士一生所见的景致是百姓所难以想象的,尤其是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感觉更是让人欲罢而不能。在修士眼中,剑无非是一种更适合祭炼成本命法宝的兵器罢了,既有中正不邪的内涵,又有强大的杀伤力,而且也能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他不明白的是,以剑修闻名当世的越秀剑阁,怎么会有弟子说剑的意义在于守护。严安抬起头来盯着陈无双,问道:“那陈师兄觉得,剑是用来做什么的?”白衣少年站起身来,笑得很温和,“不怕严师兄笑话,无双自小不学无术,还是最近机缘巧合下才读了一本《春秋》,大道理是不会讲的。”
    他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从六岁修行,直到前两天才开始练剑,是晚了些,但是我对剑的感悟倒不算太浅。剑,身直脊挺而其头尖如针,可劈可刺、生而为杀。世上如有不平事,当以剑平之,唐大哥刚才说剑是用来斩妖除魔的,这话没说错、但也没说全,无双以为,剑乃除魔卫道之所用。”
    兴许是跟张正言耳濡目染了一个月,白衣少年多少也沾上一点书卷气,这番话说得谷雨连连点头不止,说到底剑是兵器,故老有言兵者为凶,生而为杀这四个字听起来骇人,可极有道理。
    严安还是摇头,道:“越秀剑阁的结穗人,数千年来都是一脉单传,我师父收了我,我又收下唐见虎,以后见虎也只能收一个弟子。结穗人,结的就是剑穗,系穂者为文剑,不管何时都不许将剑用作杀人。”
    陈无双听他终于解释了何为结穗人,心中一喜正要多套几句话,猛然意识到严安话里似乎有没说尽的意思。不管何时都不许将剑用作杀人···那学来御剑术做什么?
    “严师兄是说···结穗人只管看护剑山?”白衣少年悚然一惊,世人都知道南疆十万大山里的无数凶兽都被剑山山脉作为屏障而拦住,修士则了解的更多一些,越秀剑阁掌门人之所以能被封为与观星楼主一样的一等公爵,就是守护剑山的是他们这个门派。
    而现在从严安嘴里竟然得知,越秀剑阁中真正负责此事的,竟然是一脉单传的结穗人。陈无双的惊讶之处在于,剑山山脉绵延数千里,凭跟谷雨不相上下的一个六品剑修,怎么可能护得住?再者,不是说越秀剑阁根本控制不了剑山那座年代久远的阵法吗?
    严安招手把唐见虎叫到跟前来,脸却朝着陈无双道:“此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即使我不说,司天监也不可能不知情,正好顺带着让见虎知道,入我门下要面对的是什么。严格地说,结穗人并不属于越秀剑阁,而是属于剑山。”
    不光陈无双和谷雨,见识颇广的常半仙都听迷糊了,只有那猎户尴尬地笑着。严安伸手拍了拍唐见虎稚嫩的肩膀,继续道:“剑山···是一个上古时期的修士门派,早在万年前就烟消云散了,唯独留下我这一脉的传承来,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维护那座镇灵法阵,二是不许凶兽祸乱人间。这些事原本只有历代的越秀剑阁掌门才知道,可任平生迈出了那一步···我拦不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无双当然明白任平生迈出的那一步,就是指晋升十二品修为。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严安最后说的那句“我拦不住”,结穗人要阻拦靖南公修行,这是什么道理?照常理来看,任平生的修为越高,才对越秀剑阁和剑山越有利。
    严安饶有深意地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常半仙,突然就叹了口气,“前辈说得对,见虎入我门下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本来跟听天书一样的猎户登时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地不敢开口,好在陈无双替他问出了心里的想法,“严师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邋遢老头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冷笑着端起来酒碗,道:“说他命好,是见虎要接手的那两件事现在只剩下一件了;说他命不好,是原先不重要的事变成了至关重要。严小子,老夫说得可对?”严安没有开口,重重点点了头,再看向猎户的眼神中就第一次有了一丝情绪,既有愧疚也有期待。
    陈无双紧皱着眉,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常半仙所说的话,慢慢也就嚼出味道来了,猎户不是修行中人,对越秀剑阁的事了解不多,所以才听得一头雾水。但少年心思敏捷,把严安跟常半仙的一唱一和联系起来,立即就想通了二人到底打得什么哑谜。
    这位冷冰冰的严师兄提到的镇灵法阵,应该就是剑山遗留下来的那座阻隔凶兽的阵法。常半仙说结穗人要做的两件事现在只剩下了一件,大概是那座阵法快要不用再去维护了,这其中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南疆凶兽出于某种原因,比如畏惧修到巅峰的任平生,而不敢再觊觎中土;另一个则是那座阵法将要衰败消失,想维护也无从下手了。
    邋遢老头的后半句话,说原先不重要的事变成了至关重要,更容易理解一些。有剑山阵法守护的时候,凶兽不敢越雷池一步,结穗人不许凶兽祸乱人间的这一件事,其实并不用出太大力气。可真要是阵法崩溃,凶兽纷纷涌出剑山北上中土,这件事当然就变成了至关重要。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陈无双额头上就沁出了冷汗,三师叔之前的信上说“越秀有变”,多半就是指的这个!
    严安猛灌了一口酒,道:“结穗人一脉都是到修成五境才有资格收弟子,我师父收我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我才三境六品,按说···可我没有太多时间了。唐大哥,你不用担心,一年之内我会尽量把一身所学传给见虎,然后送他回来。剑山的传承,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陈无双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可还是颓然又垂下来,严安已经有了死志,所以才急着收徒弟,想劝也劝不了。常半仙也唏嘘着不说话,少年终究还是开了口,很艰难地问了一句,“严师兄···只有一年时间了?”
    “长则三年,短则一载,我说不好。原本至少还能撑住两个甲子,可我···实在拦不住他。”
    邋遢老头一把将六枚铜钱撒在地上,趴着身子一枚一枚看清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都最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猎户想要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而后竟然咳出两口血来,其中两枚承天通宝沾上血迹,几乎同时谷雨就感觉似乎天地之间暗了一暗。
    好半晌常半仙也缓过劲来,心疼地把铜钱拾起来擦干净,颓然道:“南忧北患···怜我世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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