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人吗?”
    陈朝自嘲一笑,“有些太过了,这种说法。”
    黑衣僧人笑道:“这四个字,不见得是好话,不过最后是不是好话,就得看镇守使大人做些什么,要怎么做了。”
    陈朝毫不客气的说道:“随心而已。”
    黑衣僧人叹气道:“那估摸着八成最后不会是什么好话了,不过镇守使大人不在意身后名,所以无所谓,可就是这般,才让别人害怕。”
    陈朝笑而不语。
    黑衣僧人没有急着继续说话,而是思索许久,才笑道:“不知镇守使到了神都之后,会怎么安置贫僧?”
    陈朝眯眼看了一眼眼前的黑衣僧人,想了想,说道:“若是大师想要做一做镇守使一脉的官,那本官倒是可以一言而决,毕竟这依着大梁律,镇守使一脉上下的官员任免,都是本官说了算,但要是想做别的官,就不是本官说了就作数了。”
    黑衣僧人打趣道:“总不能让贫僧先去参加一次科举考试,然后才能获得官身吧?”
    陈朝看了一眼黑衣僧人,笑道:“大师还读过那些儒家典籍,有把握高中?”
    黑衣僧人淡然道:“有所涉猎,真要参加科举考试,状元不敢说,一甲前三,不是难事。”
    陈朝看了一眼这个随口一说,便要在探花和榜眼两者中任取其一的和尚,感慨道:“大师这话,本官倒是不怀疑,不过真要这样,就显得太没必要了。”
    黑衣僧人微笑道:“不管如何,还是希望镇守使大人能多多替贫僧美言几句,让贫僧早早出仕才好。”
    陈朝气笑道:“要不然本官直接安排你和太子殿下见面不更好?”
    黑衣僧人双手合十,微笑道:“既然如此,便多谢镇守使大人了。”
    陈朝扯了扯嘴角,不去理会这个打蛇随棍上的黑衣僧人。
    黑衣僧人也算是懂得进退,这会儿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江面景象。
    一条壮阔大江,此刻风平浪静,恰如如今的大梁一般,但这江面下是不是暗流涌动,什么时候又会真正掀起波涛,其实都不好说。
    不过好在这江面上,此刻立在这位年轻武夫。
    一人镇压江面,好似有他在,天下便可太平。
    但他又能在多久?
    不过这位年轻镇守使大人是真的很年轻,若不落个意外身死的局面,就注定可以做这种事情数十年乃至百年。
    之后渡船南下,来到一处渡口,黑衣僧人算是见识了这位镇守使大人的手眼通天,有人早早在渡口处等待,等到渡船来了之后,一言不发的走上甲板,递给船家一些银钱,对方正在掂量银钱轻重,正要说声不够,那人便只说上船见过朋友而已,在渡船离开渡口之前一定会下船。
    既然是这样,这点银钱就不是不够,而是太够了,船老大竖起大拇指,心想这人实在是也太客气了。
    其实出门跑船,像是这种举手之劳的方便,他一般是能行就行了,都不容易,没有必要谁来难为谁。
    那人笑了笑之后,来到船上,见到了那位年轻的黑袍年轻人。
    微微躬身后,那人从怀里拿出一份谍报,递给陈朝,然后才询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陈朝打开谍报,一边翻看,一边询问道:“北边的军报,最近有多少送到神都?”
    那人轻声道:“还是和往常一般,并未增加,北境暂时好像一切如常,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陈朝点点头,继续问道:“说点谍报上没有的。”
    从陈朝掌控百川阁之后,每次离开神都,一段时间就要在某处见一位百川阁的官员,他们会携带一份最近发生的大事谍报交到陈朝手中,但因为篇幅有限,为了防止陈朝想要了解谍报上没有的内容,所以送谍报之人,大多会事先去背各种大小事情,为的就是陈朝询问起来,他们能对答如流。
    不过今日陈朝这询问没有边界,那人就只能从自身出发,去说一些自己觉得可能是陈朝感兴趣的事情。
    不过在开口之前,那人看了一眼这一侧的黑衣僧人,不过也就是一眼之后便收回视线,既然镇守使大人没有说什么,那就是说什么这个和尚都能听了。
    “上个月,朝堂议事,说是太子殿下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该立妃了,之后绵延龙孙,对国家而言,是极大的事情,因此朝臣们最后举荐了几个人选,刑部孙侍郎的闺女,被他们推为太子正妃,不过被太子殿下以要和大人商议之后再做定夺给搁置了。”
    那人说到这里一顿,轻声道:“不过朝臣们显然有些不满,御史台那边,有一位给事中之后上了一本折子,说是太子殿下才是大梁朝的监国之君,此等事情,无关军国,根本不必质询大人。”
    陈朝嗯了一声,不言不语,只是示意他继续。
    那人想了想,又说道:“宰辅大人致仕了。”
    陈朝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不满,这等事情,谍报里没有,怎么能够没有。
    如今的大梁朝,武官有北境的大将军,有他这位镇守使,足以稳定大梁,但文臣缺了那位宰辅大人却是万万不可。
    一座大梁,无数百姓,那些政事,其实早从天监初年开始,都是宰辅大人在领着其余文臣处理,大梁皇帝对于民生不是不在意,只是精力有限,而如今的太子殿下年纪又小,其实更缺不了这位宰辅大人。
    “宰辅大人三月前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到了上个月,更是连上朝都去不了,如今偶尔可以下床走走,但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卧病在床。”
    “太子殿下曾亲自去探望过,最后叹气而归,之后宰辅大人上书乞骸骨,写了奏折,朝会之时,由宰辅大人的儿子宣读,满殿大臣,都垂泪不止。最后朝臣们都出言谏请太子殿下批红,太子殿下故而也没有坚持。”
    那人说到这里,也叹气不已,那奏折情真意切,如今早在神都流传,不知道多少读书人读过之后,都泪流不止。
    他之前也翻看过,只是记不完全,只记得寥寥几句。
    “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吾父而死也。”
    陈朝沉默片刻,才问道:“宰辅大人既然辞官,官位仍旧空悬?”
    那人收敛情绪,轻声道:“朝臣们举荐了好几人,但最后太子殿下都说要等大人回京之后商议再定。”
    陈朝点点头,摆摆手,就没有想问的了。
    渡船很快要启程,那人也不拖泥带水,转身下船去了。
    等到此人走后,陈朝看向江面,眼神复杂。
    黑衣僧人笑道:“看起来镇守使大人在朝中,不见得是那般真正的‘德高望重’啊。”
    陈朝微笑道:“不过这把年纪,读书人说的而立之年都还没到,即便是功勋再大,权势再重,自然都还是有人担心,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更况且读书人身有傲骨,注定的不会太心服口服一个武夫,不过有如今这局面,承认我的功勋就行了。”
    之前的两桩事,这些文臣都没有太过明显地针对自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陈朝倒是知道他们如今担忧的根本。
    那就是自己的权柄太重,有着这么重的权柄,即便此刻自己还是一心为国,但他们害怕的就是那个保不准。
    为何一座王朝要颁布一部律法,那就是为了行事有准则,出了事情,也有准则可以管。
    所以他们不是没办法接受陈朝立下这么多功勋,而是对之前大梁皇帝和太子殿下一步步放宽陈朝身上那条无形的枷锁有怨言,须知许多人做官之初都很正直,可随着权柄越来越大,官阶越来越高,最后就跟自己原本想要成为之人,渐行渐远了。
    所以他们不愿意将陈朝是否从一而终这四个字寄托在他自己的本心身上,而是想要以外物做上一条铁链,将其死死捆住。
    市井百姓常有趣谈,说是一个行伍将军,手下只有三五千人的时候,自然是上头说啥就是啥,可当他手里某一天有个几十万的精锐士卒,那可就不是谁说啥就是啥了,那就是老子一觉起来,怎么你把龙袍披在我身上了?这可害苦了我啊!
    所以前朝才有一制,就是州府军伍和边军的将领要常常更换官职,这是为了防止士卒和将军熟悉,最后导致某位将军生出异心。
    但这样的弊端其实也很明显,就是最后导致军伍中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而让一支军伍的战力大大下降。
    因此在本朝以来,此制便被废去,最开始那帮文人也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这皇位上的皇帝陛下就改换了姓氏,但随着时间越发长久,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他们才渐渐心安。
    黑衣僧人笑了笑,说道:“不过那位太子殿下,行事还是太过稚嫩了。”
    只是听了这一两桩事情,黑衣僧人就能知晓,光是两桩事情,都是推脱到陈朝身上,换句话说,这样一来,他这位太子殿下可以暂时不受侵扰,但对朝臣来说,对于陈朝的观感,会更差。
    毕竟这样行事,那位太子殿下会给自己留下一个软弱,事事要依靠陈朝的形象,而这样一来,陈朝的权臣一说,更加板上钉钉。
    陈朝说道:“年纪尚浅,有些事情还想不了那么完全,过些日子就好了。”
    黑衣僧人说道:“怕就怕那位太子殿下是故意为之。”
    陈朝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都说皇室之间无所谓亲情,但他却确确实实在叔父姨娘和姐姐身上感受过,这位堂弟,既然是自己那姐姐最看好,而且还亲自托付给自己的,那自己也愿意相信她。
    何况到了如今,最差的局面就是让他陈朝没法子在大梁朝堂立足,而绝不可能动摇他的身家性命。
    要是真有那一天,离去就是。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想要过这座天下。
    不过到时候失望是肯定的。
    黑衣僧人看着眼前人这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但不知道为何,只觉得他这会儿大概真的有些伤心,便赶紧改口道:“兴许是贫僧说错了,毕竟从陛下到大人,这都不是寻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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