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将会播出莎朗
    席贝尔采访尼克的实录,这则采访已经被炒得轰轰烈烈。我准备洗个热水澡,然后带上一瓶好酒去看电视,一边看一边录节目,以便把尼克的谎言一条条全记下来;我要写下夸大其词的说法、半真半假的词句,写下他嘴里说出的大谎小谎,好让我对他的一腔怒火烧得更旺一些。在看到博客上的采访以后,火势就变得有点儿不妙,(那只是一个瞎猫撞到死耗子的采访!说的都是些醉话!)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软下心肠,我又不是个白痴。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安迪已经漏了口风,我倒是挺希望听听他对此有什么说法。
    我想要独自一个人看节目,可德西整天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我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就像突然来临的坏天气,怎么躲也躲不开。我不能打发他走,因为这毕竟是他家;我倒是已经试过了,可惜没有奏效,他一会儿说要检查地下室的管道,一会儿说要去看一眼冰箱,瞧瞧要买些什么食物。
    “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我心想,“我的生活就会变成这样,他想来就来想留就留,他会东晃西晃跟我搭话,然后会一屁股坐下来,招呼我也坐下来,接着打开一瓶酒,突然之间我们就会共进晚餐,此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叫停了。”
    “我真的累得厉害。”我说。
    “就再忍忍你的恩人吧。”他伸出一根手指抚着裤腿上的折痕。
    他知道今晚将要播放采访尼克的实录,因此出去了一趟,又把我最喜爱的食物一股脑儿全带了回来,包括曼彻格奶酪、松露巧克力和一瓶桑塞尔葡萄酒,还挑了挑眉毛拿出了我在欧扎克期间迷上的辣芝士味玉米片,他斟上了酒——我们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地默认不细谈有关宝宝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母亲失去过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我不愿意开口谈起流产这种事。
    “我倒是挺想听听那下流坯有什么说法。”德西说,德西的嘴里罕少说出“浑球”之类的词,他说的是“下流坯”,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更添几分恶毒。
    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吃完了德西做的清淡晚餐,喝过了德西带来的那瓶酒。他给了我一小块奶酪,又跟我分吃了一块松露巧克力,给了我不多不少十片玉米片,然后藏起了袋子。德西说他不喜欢玉米片的气味,其实他不喜欢的是我身上的赘肉。现在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因为德西开了空调,以便给七月份带来几分秋意。我觉得他开空调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烧上一堆火,逼着我们两个人一起钻到毯子下面。德西似乎梦想着我们两人在金秋十月待在一起的一幕,他甚至给我带来了一件紫色高领毛衣当作礼物,我注意到那件毛衣看上去跟毛毯和德西的深绿色毛衣都很相称。
    “知道吧,多年以来,差劲的男人们都用拳头来对付强势的女人,谁让她们威胁到人家的男子汉气概呢。”德西说,“他们的心智脆弱得很,需要这种控制……”
    此时我正寻思着另一种控制——有人会打着关心的幌子控制别人,那样的人会说,“亲爱的,这儿有件御寒的毛衣,现在就把它穿上吧,也好让我美梦成真。”
    尼克至少不会用这一招,尼克让我按自己的心意过活。
    我只希望德西乖乖坐着别动,把嘴闭上,可是他又烦躁又紧张,仿佛他的对手正跟我们待在同一间屋里。
    屏幕上出现了我那张美丽的面孔,接下来照片仿佛飘落的树叶一般一张接着一张,我对德西“嘘”了一声。
    “她曾经受尽了女孩们的艳羡,她美丽,聪慧,鼓舞人心,而且非常富有。”莎朗在画外音里说道。
    “他也曾经受尽男人们的钦佩……”
    “我这个男人可一点儿也不钦佩他。”德西咕哝道。
    “他英俊、幽默,生气勃勃,而且颇为迷人。”
    “但在七月五日那天,他们那看似完美的世界却轰然倒塌,艾米 艾略特 邓恩在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当天失踪了。”
    电视上出现一幕幕事件回顾,接着登出了我的照片、安迪的照片、尼克的照片,还有照片显示着妊娠检查的结果和一些未付的账单——我干得真漂亮。眼下我打量着这些镜头,活像是画了一幅壁画然后退后一步,心里暗喜,“简直完美无缺”。
    “现在尼克 邓恩打破了沉默,不仅向我们独家披露了太太失踪的内幕,还开口谈起了他的外遇和种种谣言。”
    我的心中突然对尼克涌起了一股暖意:他正打着我最喜欢的那条领带,那是我给他买的,他却觉得太过花哨。领带是翠紫色,几乎把他的眼睛衬出了一抹紫罗兰色。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已经不再发福,将军肚消失了踪影,肉嘟嘟的面孔清瘦了下去,下巴上的酒窝也浅了几分。他的头发修过,但并没有剪过,我想象着玛戈接过莫琳的担子对尼克万分体贴,在上镜之前帮他修整了一番,用手指沾点儿唾沫抹干净他的下巴。尼克正打着我挑的领带,当他举起手示意时,我一眼看见他还戴着我挑的手表,那是一块“宝路华”古董表,我送给他作为三十三岁的生日礼物,他从来不戴这块表,说它“不合他的风格”,可那块表彻头彻尾就是他的风格。
    “作为一个太太失踪的人来说,他打扮得还真是仪表堂堂哪。”德西冷言冷语地说,“连指甲也没有忘了修,真是令人高兴。”
    “尼克永远也不会修指甲。”我说着扫了一眼德西那修理过的指甲。
    “尼克,我们直奔主题吧。”莎朗说,“你太太失踪跟你有关吗?”
    “没有,压根儿没有,百分百没有关联。”尼克直视着莎朗的眼睛,看上去训练有素,“但我要这么说,莎朗,我绝对算不上清白无辜、无可指责,也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丈夫,如果我没有那么担心艾米的话,我会说她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是件好事……”
    “对不起,尼克,但我认为你太太正下落不明,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很多人会觉得难以置信。”
    “那是世上最可怕、最糟糕的感觉,而我万分期望她能够回来,我的意思只是,她的失踪逼着我认清了现实。人们并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个糟糕透顶的人,非要遇上一件这样血淋淋的事才能把你拉出自私的旋涡,让你睁开眼睛看清真相:你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混账东西。我的意思是,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在各方面都与我旗鼓相当,甚至比我更加出色,我却任由自己的不安全感给生活罩上了一层阴云,当时我担心一大堆事,担心失业,担心无法照顾家人,还担心自己在一天天变老。”
    “哦,拜托……”德西刚刚开口说道,我立刻“嘘”了一声让他闭嘴。要想让尼克当着全天下的面承认他自己算不上一个好人,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死去活来的折磨。
    “莎朗,我还有话要说,我现在就要说出口:我出轨了,对我的太太有所不敬。我并不想堕落成那副模样,可当时我走了捷径,却没有在自己身上下苦功。我与一个小姑娘发生了外遇,她对我知之甚少,因此我可以在她的面前装成一个大人物,装成我梦想的那副模样:聪明、自信而且成就显赫,因为这个年轻小姑娘看不出差别。这个年轻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我在深夜的洗手间里为了失业捂着毛巾流眼泪,对我的怪癖和缺点她也并非了如指掌。当时我认定,如果自己并不完美,我的太太就不会爱我——我还真是错得离谱。我想当艾米的英雄,但当我丢了工作时,我也丢了自尊,我再也无法当英雄了。莎朗,我能够分清对错,我只是……我只是犯了错。”
    “如果你太太能够看见你今晚的表现,听见你今晚的言辞,你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我会说:艾米,我爱你,你是我所见过最棒的女人。我配不上你,如果你能回来的话,我会用余生向你补过,我们将找个办法把这场噩梦抛到脑后,我会成为世界上最配你的男人,请回到我的身边,艾米。”
    这时他将食指的指肚放在下巴的美人沟上停留了片刻,那是我们旧时的密码,当年我们如果要发誓绝对没有晃点对方,就会用上这个手势,比如“这件衣服真的很好看”,“那篇文章确实站得住脚”,这个手势意味着“现在我说的百分百是真话,我会在你背后给你撑腰,绝不会跟你捣乱”。
    德西探身到我面前挡住了电视屏幕,伸手去拿那瓶桑塞尔葡萄酒,“再来点儿酒吗,亲爱的?”他说。
    “嘘。”
    他暂停了电视节目,“艾米,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我知道你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求你,可是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尼克嘴里说出的话正是我想听到的话,真是拨云见日哪。
    德西走了几步以便盯着我的正脸,将我的视线挡了个结结实实,“尼克想要扮成一个悔悟的好人,我得承认他干得很出色,但那不是真的,他甚至没有提到打你、侵犯你的事情,我不知道这家伙有哪点让你迷了心窍,一定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我知道,”我开口说道,我深知该对德西说些什么,“你说得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安全了,德西,但我还是……我一看到他就……眼下我左右为难,但他伤害过我……好些年。”
    “也许我们不该再看这个节目。”他捻着我的头发,离我近得有点儿过火。
    “不,还是开着电视吧。“我说,“我必须面对这一切,跟你一起面对这一切。有你在,我能做到。”我伸出一只手放进他的掌中,心中想着:“他妈的,赶紧给我闭上嘴。”
    “我只希望艾米能够回家,那样我就能用余生向她补过,给予她应得的一切。”
    看来尼克原谅了我,他在暗示:“我让你吃了一回瘪,你也让我吃了一回瘪,让我们言归于好吧。”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呢?尼克希望我回到他身边,那样他就可以好好对待我,在他的有生之年用恰当的方式对待我,这话听上去倒是相当顺耳,我们可以回纽约去:自从我失踪以后,“小魔女艾米”系列的销量一飞冲天,整整三代读者都记起了他们是多么爱我,我那贪婪愚蠢、不负责任的父母总算可以把信托基金连本带利地还给我了。
    因为我想重回旧日的生活,换句话说,我想坐拥旧日的财富重过旧日的生活,身边还伴着改头换面的尼克。也许他已经学乖了,也许他会变回以前的模样,因为我一直在做白日梦,在欧扎克那间小木屋和德西这栋豪宅里,我都有许多时间做白日梦,而我一直梦想着旧日的尼克。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大肆遐想尼克在监狱里的惨状,但这样的念头最近却难得冒头,我倒是遐想着旧日的情景,那时我们挨着对方躺在床上,**的肌肤贴着凉爽的床单,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我,用一只手指从我的下巴一路抚到耳朵,轻挠着耳垂,让我忍不住扭起了身子,他的手指却又拂过耳朵的重重轮廓抚上了发际线,学着我们初次接吻时的模样捻起一绺头发,一路捋到发梢,再轻轻扯上两次,仿佛在摇一只铃铛,那时他会说:“哪本故事书也比不上你,哪个人也编不出你这样的尤物。”
    尼克让我接了地气。尼克跟德西不一样,德西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东西(郁金香啦、美酒啦),却是为了让我听从他的心意(也就是爱他),而尼克只希望我开心快乐,就这么简单。也许以前我把他的这种态度误认为是懒惰,“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艾米”,这句话他说过许多次,而当时我从中读出的意味是,“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艾米,那样我就不用费心了。”也许当时我不太公正,好吧,不能算“不太公正”,而是“没有回过神来”。我曾经爱过的人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我又怎么会认得出毫无心机的模样呢?
    非要走到眼前这可怕的一步,我们两人才能意识到一点:尼克和我是天作之合,此事千真万确。我是样样事都太过上心,他却样样事都不够上心;我是一丛扎手的荆棘,父母的千娇万宠浇灌出了我满身的刺,而他的父亲则给他留下了遍体鳞伤,我身上的一根根刺正好配上他身上的一个个洞眼。
    我必须回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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