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殊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生得极高,双肩宽阔,腰腹却紧窄,有些狭长的眼皮,凌厉的眉峰和鼻梁,生得极好的眉眼,偏偏眼尾处,落下一道淡而细长的疤。
    神色冷淡,却分明是个极好看的少年。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她亦仰起脸,有些紧张地与他对视。
    然后他好似对冯玉殊没什么兴趣,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抬步离开。
    四下漆黑一片,没有半点人气,眼前只有一具无头尸,和一个提着头准备离开的…理论上是救了她的少年。
    少年身上落下月光,眉目落拓,身形矫健,好似一把锋利的刀。
    身后是她随风轻轻晃动的、大开的窗棂、露出被框在其中的,褪色的雕花木床,和还未摊开的金丝软被。
    仿佛两个世界。
    冯玉殊轻轻地扯住了少年的袖口。
    名叫孟景的少年低下了头,眼神比月色冷漠。
    冯玉殊脸上沾了土,浑身的衣裙皱皱巴巴,鬓发有些散了,里面还夹了几片小叶子,珠钗松松地垂在一侧,将落不落。
    但人却明艳,漂亮的眼,面颊丰润瓷白,好似天边的满月,饱满的唇微抿着,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
    一看便不沾阳春水的纤指指指自己的喉咙,呜咽了两声,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见孟景盯着她,她悄悄地深吸气,做了个拜托的手势,似是有些怕他,却仍央求他不要离开。
    像极了一只矜贵的猫儿。
    孟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世家小姐,为什么要阻自己的路。
    他下意识地碰了碰刀柄,又松开了。她脆弱得根本没有他动刀的必要。
    正两相默然间,身后的远天突然传来一阵扑棱,一只巨大的秃鹫从斜刺里俯冲而来。
    “啊呜…”
    “嘶…”
    冯玉殊被吓得半死,和秃鹫同时了奇怪的声音。
    孟景撇了她一眼,从秃鹫的脚上取下了一卷纸条。
    冯玉殊礼貌地别开视线,然而他拆纸条的手速实在太快了,于是“极乐宗宗主”“一千两”这几字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冯玉殊的眼里。
    啊。
    她摸了摸鼻子,假装没看见。
    孟景却思索了片刻,将那张纸条收回怀中,对她道:“你的嗓子,是被下了极乐宗的秘药,没有解药,好不了的。”
    冯玉殊见他突然开口,有些意外,只听他继续道:“我可以给你去取解药。”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
    莫名地,她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好像潜意识里便觉得这人一根筋,与人打交道都生疏得很,更别说骗人了。
    没等她答话,对方再次平静地开口道:“五百两。”
    冯玉殊:......
    原来是把她当羊毛薅了。
    她身上环佩珠饰不多,却也极尽精巧贵重,他方才看她那几眼,原来是在看这个。
    她忙气急败坏地找了根树枝,在花圃的泥土上写:“我看到了,极乐宗宗主的性命才一千两”。
    孟景从善如流:“那四百两。”
    冯玉殊想了想,又写:“如果我给你五百两,你能顺便带我出去转转吗?”
    孟景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意外,她抹了把脸,摘下发间的叶子,继续道:“我不想回冯府,你带我拿到了解药,我就回去,届时自会将银两结清。”
    冯玉殊的表情十分坚定。
    孟景好似在做不成生意和五百两之间抉择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也没问她为什么。
    “成交。”
    “成交。”她比口型。
    话音未落,孟景直接飞走了。
    冯玉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茫然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大哥,不是成交了么?
    好在不出片刻,孟景便回来了,还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骏马。
    见冯玉殊踌躇,他言简意赅:“这院子里的人都睡死了,不睡个两日醒不过来,没人给你抬轿,而且他们都醒了,你也出不去了。”
    他说的有理,冯玉殊抿了抿唇,默默地将手递到他手心里。
    大而干燥的掌心收拢,另一只手绕到她腰侧,将她抱到身前坐好后,便十分自然地放开。
    他是个心大的,自然瞧不见冯玉殊悄然蔓延开绯红的耳尖。
    身后的冯府别院越来越远,逐渐融进漆黑的夜色中。
    冯玉殊望着那一团模糊的影子渐行渐远,轻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没太多不舍。
    在冯府寄人篱下的日子,眼高于顶的大伯、处处与她为难的伯母、阴阳怪气的表姐妹,还有阳奉阴违的下人,让她心中郁结已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垢陷渠沟。
    她早已想过了死,不过想起父亲病重中将她送来京城,殷殷期盼她能在他身死后得到庇护的脸,便打消了念头。
    被赶出冯府独自去面对生死的那一刻,她更是彻底寒了心。
    那地方,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只是,她没有家了。
    冰凉的夜风如刀刮,吹得她面颊生疼,她吸了吸鼻子,往他怀中缩了缩。
    孟景低头看了她一眼,视线扫过前襟那一点湿痕,没说什么。
    极乐宗地处沧州,竟和京城隔了万里之遥。
    他们披星戴月赶了几天路,第叁天清晨,孟景将她带到了一家客栈。
    见他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冯玉殊张口欲言,孟景将钱袋子放回怀中,淡淡扫了她一眼,摊开手掌:“十两。”
    冯玉殊:……
    太怪了,就没听说过杀手还有财迷的。
    她叹了口气。身上半两碎银也无,她无话可说,转身上了楼。
    楼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姐可是需要帮助?”
    冯玉殊闻言,从扶栏之上探出一点头来。
    只见那人典型的纨绔公子哥扮相,一身骚包的紫色,执一把折扇,对着自己摇头晃脑。
    “小姐这样一位闺阁女儿,独自出现在荒郊的客栈,身边还只一位黑衣夜行的江湖人…”那人自称“楼关山”,边说话边用眼风打量一旁抱着长刀的孟景。
    孟景眼皮一撩,带着戾气的视线扫过来。
    楼关山下意识地一抖,错开了目光,随后唇角扯了扯,腹诽几句自己胆小,才转头朝冯玉殊揖了一揖:“楼某在沧州地界还算小有名气,若小姐遭到歹人劫持,大可直言,楼某定倾力相助。”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碎语声响起。
    “啊啊原来不止我看出来了吗!!这小姐明显是被劫持了,方才我见那歹人面相凶悍,便没敢说…”
    “原来是楼公子啊,难怪敢管这种闲事…”
    冯玉殊默了默,原来她与孟景并肩走在一处,在旁人眼中,竟然是这样的。
    众人见冯玉殊不说话,表情复杂,更是心道“果然、果然”。
    当事“歹人”一脸平静,想了想,开口道:“我是小姐的侍卫。”
    冯玉殊:……
    看得出,孟景并不想横生枝节,只是…他还有没有一点常识了。
    她怀疑孟景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小姐和侍卫。
    首先,小姐身近只会有婢女和仆妇;其次,他们并不会住在同一间客房里。
    冯玉殊在心中扶了扶额,面上还是一派温和,对楼关山微微一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没想到,这位端庄娇美的小姐,竟是个哑的。
    周围的看客发出了一阵轻声的唏嘘,只见冯玉殊又轻轻扯了扯孟景的袖口,比了个口型。
    看客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出来。
    “我、夫、君。”叁个字。
    店里多是男客,这一声异常粗旷,还带回声的。
    夫君???!!
    楼关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看向那“歹人”。
    那“歹人”倒是看向了冯玉殊,不知怎的,目光中也带有些微的疑惑。
    楼关山气结,怎么,是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娘子吗?
    不过这人身材高大,阔肩窄腰,生得亦是星眉朗目,举止间自有一派从容气度,若不是周身戾气太重,与这位小姐并肩站在一处,倒也可称一对璧人了。
    而且既然小姐本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胡搅蛮缠。
    他心中一通计较,收了英雄救美的心思,好似霜打的茄子,挥了挥袍袖道:“如此,楼某便打搅了。”
    冯玉殊和孟景两人得以顺利地进入客房。
    冯玉殊对这间客房还算满意。
    客房的左边是床榻,中间一套桌椅,其间毫无遮挡,只右边用一扇屏风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用作洗浴。
    冯玉殊坐到了床上。
    五步开外的地方,孟景将一件干净的外袍垫在地上,自己睡在上面。那把黑金长刀被他抱在胸前,他阖着眼睛,呼吸平稳。
    也对,连着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再厉害的江湖异士也会累吧。
    她的目光错开孟景,投向了客房的另一头。
    屏风之后,浴桶中盛满了店小二方才提上来的热水,再不用,可就该放凉了。
    这几日赶路辛苦,其中有一日还是在荒郊的小溪边潦草擦拭过身体。
    冯玉殊喜洁,这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蹑手蹑脚地绕过孟景,绕到屏风后面,尽量不发出声响地解着自己的衣带。
    片刻之后,若有似无的水声响起,又很快恢复了安静。
    只是孟景的听力异于常人,这样小的动静,还是将他惊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仰躺的角度,稍偏了头,视线正好对着屏风。
    温暖而潮湿的香气在房内氤氲开来,屏风隐隐绰绰,映出女子曼妙的背影。
    她指尖沾了水,轻轻往瘦削纤细的肩上泼,好似夏日里于海边嬉游的孩童,带有一点不自知的天真。
    屏风上,外裙松松地挂着,细带垂落下来,露出底下一点雪白的亵衣。
    似是被那抹雪白晃了眼,他一怔,垂下眼皮。
    非礼勿视的道理,他再不济,也还是懂的。
    于是悄然退出了房内。
    冯玉殊出来时,见孟景不在,还有些诧异,但想到不必面对两人独处一室的尴尬,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床榻之上,一套新衣迭得整整齐齐。
    她走过去,诧异地拆开了,是一套梨花白的流仙裙,裙摆上有刻意而为的褶皱,用蜀锦制成,走动时,皱褶随风而动,好似变幻的流云。
    冯玉殊心下暗叹。
    随着她动作,其间包着的一物落了出来。
    竟然连小衣也有。
    她面色涨红地捻起那小块绣着鸳鸯的桃红绸布,只恨生平看的话本不够多,找不出合适的粗鄙之言来骂孟景这个登徒子。
    孟景回来的时候,冯玉殊已经躺下睡了,房内连灯都已经熄了。
    房间内仍充斥着一缕馨香,比方才淡些,却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仿佛她在何处,身旁的事物便会沾染上这种味道。
    他瞥一眼床榻上锦被拱起的小包,叁下五除二剥了自己的衣服,绕到屏风后。
    还有一桶没用的、已经放凉的水,他抄起木桶,兜头往身上浇,飞快地洗了个凉水澡。
    他竟然直接用自己用过的洗澡水。
    床榻上,用锦被裹着自己的冯玉殊脸都烧红了。
    房内蓦然亮了起来。
    他动作微微一顿。
    是冯玉殊听到了动静,起身穿了鞋,将灯点上了。
    孟景以为她起床是想做什么,于是静等了一下,没有走出去。然而她点完灯,竟径直走回床边,再次躺下了。
    可能只是怕他在黑暗中磕了绊了。
    这种可能性让孟景心底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却不明白那异样从何而来。
    他收了心思,擦好身子,飞快地穿好了衣服,走了出去。
    眼风扫了一眼床榻,冯玉殊背对着他,拥着被,长发披散在锦被上,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脑袋。
    他熄了灯。
    躺回地上,他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接住了一个被扔过来的物事。
    一小片过分柔软而馨香的布料。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冯玉殊隐含着臊意和怒气的声音传来:“…呜呜!!”
    孟景问:“什么意思?”
    那边静了一下,然后冯玉殊“噔噔噔”地跑了过来,指尖在他手臂外侧点了几下,重复了叁遍。
    然后她又气呼呼地回去了。
    小、了。
    他五感都敏锐,在她写第一遍的时候,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孟景将小衣捏在手中,有一丝茫然。
    这小衣是那布庄的老板娘自作主张附带上的,那老板娘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般身形纤弱的小娘子,穿这个大小,那是绝对够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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