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之极,含着一口血。
    而从少年眼角滚落的,已经不再是晶莹的泪珠,而是一串串血水。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从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边滑落,在他的面孔的尽头处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滴落,滴滴答答在纯白的地面上落下一小汪血色。
    就像从石岩的尽头低落的寒泉。
    “娘……娘……”少年跪坐在地上,对着地上的灰烬喃喃自语起来,一向清冷的少年,声音从未如此柔和绵软过,还带着几分依赖,和哀求。
    那声音就像是随便一个普通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和母亲说话,给母亲撒娇一样。
    虽然少年他从来都不是,也不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母亲了。
    “娘……娘……”
    少年一声一声唤着,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出来,像是全世界,他就只记得这一个字了。
    少年只想多唤几声。
    母亲还在这里,少年还有再唤一声母亲的理由,还有再唤一声母亲的勇气。
    而从今以后,少年再无理由,也再无勇气将这个字唤出口。
    这个字从此就成了少年心中永远的刺,永远过不去的坎。
    而从此,世间多了一个无情无欲无求的继任天神,少了一个被母亲捧在手心的孩童。
    这世间,就只有净释迦阑,再无阑儿。
    少年的喉结动了又动,被血水充盈得愈加空洞而绝望,就像是被山火燎原后漫山遍野的灰烬,又像是海水被抽干后干巴巴的海床,无边无际的凄惶,浩如烟海的渺茫。
    然而就在少年正在经历自己人生中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刻之时,站在一旁的男人则连一丝的情绪波动都不曾有,冷冷地俯视着少年的绝望,眼角带着些许的不满与厌弃。
    “作为父亲,我可以允许你暂且难过一日。”男人冷冷地说道,边说边从胸口掏出一张精致绝伦的丝绸手绢,轻轻擦了擦自己干净的手心。
    “但是作为天地共主、无上圣尊,我要求你从明日起,就给我恢复如初,不要再困于这些虚妄而无没有任何意义的闲情杂事之中,否则,违背我意愿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对一个父亲而言,杀死儿子的母亲,还命令他不准难过,这是怎样杀人诛心的毒害。
    可是对于净释家族而言,这已经是男人法外开恩后的仁慈。
    这倒并不是因为男人有多爱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少年实在是过于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了超越净释家族几百代族长的才干,更是比男人他自己,强出了不知几百上千倍。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为了让少年未来的封神之路一路顺风顺水,扫除了一切障碍,让他成为了这世间唯一的神祗继承人。
    男人从心底里相信。这个精益绝伦的少年,一定可以将天璇殿的地位在天际之外,再开辟一个全新的高度。
    说完,男人又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转身就要离开,再无丝毫的挂念。
    男人走得绝情,甚至没有注意到,跪坐在地上的少年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而艰难地站起了身。
    只是稍微一动,少年浑身上下的碎裂感就已经像一座山一样紧紧压着他,让他寸步难行。但少年就那样淡然却艰难地想站了起来,只有身姿的僵硬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他的面色平常如初。
    “父尊,请留步。”少年冷声说道,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所承担的威压,却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到胆寒。
    就在几分钟前,少年的声音还并非如此。
    男人闻言停下了脚步,他本不想再和少年多言,但站在原地忖度了片刻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来。
    “说。”男人直视着少年,冷声说道,不耐烦之色溢于言表。
    直到这时,男人才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少年不知在何时,已经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直视着他了。
    少年随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边的血泪,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把血迹晕染开来,衬得少年的面色愈加白皙,衬得他的瞳孔愈加黑白分明。
    衬得他的眼神愈加平静。
    爆发之前的平静,嗜血之前的平静,毁灭之前的平静,一无所有之前的平静。
    “父尊,供觉成罗族长,是怎么死的。”
    少年冷冷地问道,问题莫名其妙。
    男人闻言愣了下,还没有回答,就已经立刻暴怒斥道:“净释迦阑!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这是在同谁说话!竟敢用如此无力的口气诘问本尊!本尊乃是至高天命,无上……”
    “是父尊您,对不对。”
    然而男人还没有愤怒地说完,就被少年冷到极致的声音从中打断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把男人的怒火熄了火。男人张着嘴瞠目结舌了片刻,几次想说话出声,但是都没有说出来,显然是吃惊不小。
    而他面前的少年,始终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明明波澜不惊地毫无力度,却让男人有一种被钩子死死勾住的感觉。
    少年明明是等着他回答,但显而易见的是,到底是怎样的真实答案,少年早已了然于心。
    男人自然看的出来,想了半天,还是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是我,是我又怎样?我是他永恒的主,他是我的殿前右护法,是我的信徒,能为我而死,是他这一生的荣幸。”
    呵呵。
    少年在心中冷笑了两声,笑得满是轻蔑。
    天璇殿殿前右护法、青鸾圣族族长、第一百零九世无上圣尊的伴读神侍,一代叱咤风云的无双天将,忠心耿耿护卫天璇殿的供觉成罗,在两年之前死于非命,据说是因为突发暴疾,不治身亡。
    那年年仅十岁的少年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供觉成罗精才绝逸,为天璇殿、为人间太平盛世立下了汗马功劳,供觉家族在他的带领之下势力逐渐壮大,不可避免地开始分食众生对净释一族的信仰。
    这是为净释摩诃万万无法容忍的,哪怕供觉成罗是从小陪自己长大的最亲近的人,哪怕供觉成罗数次在自己危难之时,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的性命,哪怕供觉成罗对他的忠心耿耿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就连他自己都清楚得很,哪怕供觉成罗从未有过侵害天璇殿利益的任何想法或者行为。
    于是,供觉成罗暴死,其膝下唯一的儿子,年仅九岁的供觉旃殊继承了殿前右护法之位,成为了统领青鸾圣族的族长。
    盛极一时的青鸾供觉一族,自此进入了漫长的黑夜期。
    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净释摩诃,从未觉得他应当有丝毫的愧疚。
    这少年早就想到了。
    男人的神色已经开始失常,但少年根本不想就此放过他,只想立刻再给他致命一击,于是少年紧接着问了下去。
    “那绮罗毒尊呢?前辈的死,怕是与父尊也脱不了联系吧。”
    少年继续问道,眼神中仍是一派的宁静,脸颊上的血红将他的眼神映衬得愈加沉静,沉静得可怕。
    而这一次的问题,显然比上一个问题的重量大了成百上千倍,给了男人重重一击。
    相比于方才的震怒,男人在听到“绮罗毒尊”四个字时,整个人像是瞬间受了重创一般,怔在了原地,眼中既有不可置信的震惊,也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云。
    阴云中有风,也有雨。
    上次男人还有解释的欲望,可面对这个问题,男人连回答都不想回答。
    父子两人就这样直视着彼此,无言地对峙着。
    一个人眼中是心碎和震惊。
    一个人眼中是心碎和仇恨。
    既像陌生人,又像是仇人。
    就这样不知道对峙了多久,男人才冷冷地道了一句:“不该知道的,就永远不要知道,自作聪明往往和死于非命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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