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笠点了点头,头一次不吝啬地夸赞道:“很好。”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婉妍快飘起来了,但想着正事还没商量好,赶忙压制住自己心里的小得意,正色问道:“下官以为,左臻之所以能这么大胆地胡作非为,背后必有任霖阁的鼎力支持,更是牵扯于一大串的利益纠葛,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任霖阁为了保住在三法司的人脉,定会力保左臻。所以仅凭这几件冤案错案,别说撼动左臻,就连是否能呈到陛下面前都是未知。”
    蘅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水碗,一侧嘴角微微抬起,牵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这有何难?既然我们无法呈到陛下面前,那我们便不呈给陛下,直接把这些扔给左臻,让他自己心里有点数。”
    “啊?”婉妍疑惑地眨巴眨巴小眼睛,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反对意见,“下官以为您此举不妥。
    一来,这任霖阁一手将左臻提拔上来,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他的靠山,左臻不会轻易放弃这棵可乘凉的大树。
    二来,左臻能一直为任霖阁所用,为任党鞠躬尽瘁,就说明任霖阁手里应当是有能自如操纵左臻的筹码,将他紧紧拴住。
    我们拿这区区几个冤案,怕是很难左右左臻来反抗任霖阁,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蘅笠专注地听婉妍分析完,认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那您又为何如此?”婉妍越来越不明白蘅笠的意图。
    昏黄烛火下的蘅笠,完全脱去了这几日在蜀州的温和面孔,又重新变回了京都的冷面罗刹,如炬的目光阴冷又高深莫测。
    “既然左臻是我们左右不了的人,那不如,就直接毁掉他好了。”
    蘅笠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从记录左臻的那一页记事薄中无意地滑过。
    虽然婉妍猜不到蘅笠要做什么,但是看着蘅笠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便知他必是胸有成竹,只待一发而中,便也放下心来。
    “我听到大人的,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婉妍正色说道。
    蘅笠指了指婉妍的记事簿:“你先把这些有关左臻的冤案错案抄录出来,明早之前就要完成。”
    “明白!”婉妍爽快地答应着,摊开纸笔就开始誊抄,还不忘抬头向蘅笠说道:“大人您先去休息吧。”
    婉妍倒也不是关心蘅笠,实在是他坐在旁边让婉妍没办法静下心来认真工作。
    蘅笠正在认真思考,根本没有理会婉妍,过了好久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左臻曾参与过前户部右侍郎的审理?”
    正认真抄写的婉妍闻言点了点头:“是啊。前户部右侍郎林仪成一年前被查出贪墨官银万两,还未审理结束就畏罪自尽在狱中。后来就有许介接替了他的位子。”
    “许介……”蘅笠眯着眼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忽而自嘲地笑出声来,“这任党当真是不一般啊。一年前就把退路都想好了。”
    婉妍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半刻后才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这次我们入蜀调查修河款的事情,不论我们查到了什么,这许介都是挡在任沅桢前面的,我们根本无法中伤任沅桢。”
    蘅笠点了点头:“没错。从任沅桢到任户部起,这步棋就已经步好了。”
    婉妍顿时大失所望,嘴角塌了下来:“那岂不是说我们这次南下蜀州的所有努力,对任党的影响不过是折一员小卒!”
    蘅笠轻叹一声,坦然而无奈:“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扳倒任党,岂在一朝一夕。”
    婉妍早做好了和任党持久战的准备,但没想到真正实行起来,困难程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对了大人,您能给我详细讲讲和大人被陷害的过程吗?”婉妍突然问道。
    “好。”蘅笠微微颔首,仔细讲了起来。
    “几日前西南边境守将,安南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林仪峰急报陛下,言在西南边境的藩属国安南,胡氏贼人弑君篡位,并扬言脱离我天权管辖,图谋扰我天权边境安危。截至报信之时,胡氏贼人已占我天权西南四州。林将军报请陛下出兵镇压。
    昨日早朝上,陛下以此事询问百官意见,就在朝中无一人开口之时,和大人站出来力挺林仪峰,请求陛下出兵平定南寇。
    和大人话音刚落,就立刻有人跳出来弹劾和大人勾结林仪峰,二人联手谎报敌情,诱使陛下出兵,从而套空军饷以中饱私囊。
    陛下当时并未多说,然而退朝后就下令搜查和府。没想到还真的搜出了一封和大人同林将军互通有无的信件。陛下即刻就下令将和一迁打入刑部大牢,择日提审。将林将军即刻押送回京受审。”
    婉妍的面色愈加凝重,眉头紧锁着问道:“林将军?哪个林将军?难道是前户部右侍郎林仪成的胞兄?”
    “正是。”蘅笠微微颔首,抱起双臂反问道:“你也有所耳闻?”
    “林将军驻守西南边境十余载,多次击退安南侵扰,明明战功赫赫却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守护边境百姓太平。这样的忠心赤胆的名将,自然是名满天下,我又怎会不知?”
    婉妍说起林将军,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紧接着说了下去。
    “但林将军多年驰骋疆场,不屑于参与朝堂诡计,又性情刚烈正直,可没少得罪人。
    而和大人的秉性,绝不可能明知边境有乱,还容忍外族肆意侵扰天权疆土,所以必会秉公直言。这就给了任党把内臣勾结边将的大帽子,扣给林将军并和大人的机会。
    前朝就是因为内臣勾结边将霍乱宫闱,导致藩王逼宫,天下大乱。故陛下最是厌恶内臣与边将结交,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也必会严查。这次的事情,显然就是一个专门下给和大人以及林将军的圈套。”
    蘅笠显然也想到这里,一只手扶住下颚,目光凛然地说道:“没错,恐怕早就有人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只等今日事发了。”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婉妍的思路飞快地运转着,手里的笔也没有停,“可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这安南胡氏弑君篡位已是上月的事情了,并没有听说胡氏扰我天权边境的消息啊。何况上月时胡氏还上奏请求陛下册封其为新安南王,显然是对天权示好,却在这个月就占天权边境四州。如此反复无常,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是有人为引和大人入局,故意授意安南胡氏作乱的?”
    蘅笠没有明确表态,但从蘅笠的眼神中,婉妍明白了自己的猜测显然应和了蘅笠的猜测。
    “不排除这种可能。”蘅笠保守地说道,“但假使真是如此,那任霖阁为了铲除和大人,是不是太不惜余力了一点。
    和大人不过是经常在朝堂上同任党对抗,但手中并未掌握什么真凭实据,并不至于引得任霖阁不惜调用藩属的力量来进行铲除吧。”
    婉妍闻言,手中的笔渐渐慢了下来:“大人您的意思是,任霖阁这次矛头的指向另有其人,只是顺便拉和大人下水吗?”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蘅笠向来缄口不言自己的猜测。但是在昏黄的烛火中,婉妍分明从蘅笠的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蘅笠伸手取过砚台,扶着袖子细细地研着墨,轻描淡写地说道:“这都很难说,但或许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林将军?”急性子婉妍冲口而出。
    蘅笠这才终于点了点,免了婉妍的盲猜之苦:“虽然林将军从未和任党有过直接交锋,但冥冥中我总觉得,任党似乎有定要铲除林将军的理由。”
    婉妍扣了扣脑袋,胡乱猜测道:“难道他是为了西南边境的军权?”
    这个猜测连婉妍自己都不信服,又立刻开口推翻掉了:“这也不会啊,自古以来,手握兵权的重臣是天子最忌惮的存在,这任霖阁深谙此理,从不向兵权这出力不讨好的地方伸手,此次自然也不会为了西南兵权如此大费周章。”
    “不用猜了。”蘅笠打断了婉妍的思考,“陛下遣锦衣卫前去安南都指挥使司押送林将军回京,我会暗中安排他们途经蜀州,我们可与林将军有一面之缘。到时我们一问便知。”
    “那太好了!”婉妍顿时感到事情有些明朗起来,紧锁着的眉头渐渐松开,“现在我们只要稳住左臻,就有时间可以调查了。”
    说到这里,婉妍方才明朗起来的小脸,又带上了一抹愁色:“所以大人您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能先稳住左臻。”
    蘅笠轻笑了一声,从婉妍旁边抽出一页信纸,取了一支笔,洋洋洒洒地书写起来,故意给婉妍卖关子。
    “这些你不用操心,快点把这些案件誊抄好才是要紧,天亮之前就要寄走的。”
    “嘁……故弄玄虚。”婉妍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气哼哼地小声嘀咕着,却只得继续奋笔疾书,充当苦力。
    一名忠臣,一名勇将。这是天权国承受不住的损失,也是百姓承受不住的损失。
    虽然二人很默契地没有说出来,但二人都感受到了压在身上的重担。
    黑夜再次恢复了沉寂,唯有纸笔摩擦的声音,倒为这安详的夜,添了几分风雨欲来之前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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