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笠一点没有被看破内心想法后的窘迫,而是轻笑一声,右手扶住额头,眼神落在婉妍的小脸上,等她的下文。
    可婉妍却调皮地眨眨眼睛、耸了耸肩,故意逗蘅笠。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指引着您去端了它吗?”
    ……?
    “真无聊。”
    已经暗暗准备好洗耳恭听的蘅笠冷哼一声,紧接着六亲不认地转回了头,目光回到空洞的黑暗中。
    其实,即使不能完全掌握婉妍的所有动向,蘅笠心中也是一点都不担心。
    婉妍是他一手栽培的,是在他的理念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心思是如何琳珑剔透,既细致又正直。
    婉妍可以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
    但她就算是胡作非为,也一定会在自己心中所秉承的原则内。
    这意味着,她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残暴不仁、祸乱朝纲之心。
    “不过,你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短暂的寂静后,蘅笠不经意地一问。
    婉妍已经啃完了果子,正伸直了腿活动一番。
    听蘅笠突然开口,婉妍看似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别的啊。
    就只知道这奎建宁,按照资质和家业规模,还不够以非皇族的身份成为皇商。
    他之所以能够顺利成为皇商,是户部右侍郎许介一手提拔的。”
    这许介,可是被任沅桢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忠心耿耿的任党成员。
    都到这地步了,也不难看出奎建宁背后的庞然大物是谁了。
    “嗯。”蘅笠神态自若地点点头,显然早就知道了。
    婉妍也不拐弯抹角,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对了蘅大人,皇上传密信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这小狐狸,脑子是真的不错。
    蘅笠轻笑一声,也不再隐瞒:“陛下密旨,命我们此次入蜀,除去彻查河堤失溃的真相、清扫贪官污吏外,还要秘密调查有关奎建宁及其背后势力通敌一案。”
    虽然这些也在婉妍的意料之中,可是正儿八经真的有了圣旨要他们动手,婉妍还是感到肩头一沉。
    在这个事件中,难的不在于找寻真相,而在于如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能让天下相信。
    这种明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撼动不得,也撼动不动的感觉,才是最令人糟心窝火的。
    如今天权国三相分立,贵为宰相之首中书令的宣郢始终明哲保身,置身于各方势力内斗之外,势力反而大不如热衷于党争的尚书令——任霖阁。
    任霖阁在多次朝堂大换水中,找准时机、把握机会,见缝插针地将自己的门客或者亲友安插在各个要员之位。
    经过二三十年悬梁刺股的精心运作,终于使得这诺大的朝堂之上,任党密布。
    除去任霖阁自身的努力外,真正让任党屹立不倒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皇上后宫中势利最强、最受盛宠的任贵妃,便是这任霖阁的胞妹。
    任家的发迹可以说与她有着莫大的关联。
    其二便是这任家极其特殊的决赋——曼珠神花。
    曼珠神花决赋虽然攻击力趋近于无,但可是天下除七大圣族中的鹓鶵家族外,医术最高明的家族。
    曼珠家族的子弟近千年来,从不吝啬自身决赋的能力。
    在大陆上四海云游、救死扶伤,治好的人成千上万,成为百姓心中可与皇室,甚至天璇殿媲美的伟大存在。
    因此这曼珠家族,是人们心中最圣洁的家族。
    随着任霖阁日益年迈,心力气力都不如前,其独子任沅桢逐渐取代父亲,成为任党新的核心人物。
    婉妍在未出闺阁时期,就对这位传奇程度仅次于蘅笠的任公子有所耳闻。
    他与蘅笠同一年国试,取得了文武皆八段的傲人成绩。
    迈入仕途后,凭借出色的头脑和高明的手段,一路平步青云。
    而任沅桢最出众的能力,在于他无人不称颂的待人接物之道。
    连在官场逛荡了半生的老狐狸,都称赞这任公子真乃七窍明澈、八面玲珑。
    从京中一句俗语中,便可略窥一二。
    京都公子唯双绝:
    蘅身一笠,含霜履雪,如凌然惊鸿;
    沅而归桢,冰清玉润,似翩跹长虹。
    婉妍不过那日在朝堂上与任沅桢有过一面之缘,除去对他相貌与姐姐酷似的吃惊外,便是对他只言片语间便透出的礼节而记忆犹新。
    这爹心思狠辣,老谋深算;儿子心思细腻,善拉拢人心。
    这一对配合默契、为官场而生的父子俩,加之几十年的根基,任家在天权国的朝堂之上,早就稳如泰山。
    别说任家是陛下表面上最信任的家族,就是陛下对任家起了疑心,一时间要铲除在朝廷上盘根错节的任党,都是一件劳心伤神的事情。
    在这任党势力遍布的百官中,不为任党所收拢的官员真是少之又少,也难怪陛下居然会派他们两个少年臣子出来暗查。
    宣郢在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婉妍不要出头。
    便是因为若得罪了任家,就是宣郢也保不住她了。
    “怎么,害怕了?”见婉妍半天不说话,蘅笠开口问道,声线中居然有一丝轻快。
    “是有一些害怕。”婉妍思考半刻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但随即又是话锋一转。
    “不过,我害怕的不是如今任党的势力,所谓树大招风,合久必分。陛下不可能任由任党发展下去,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真正令我担忧的,是任阁霖这几十年处心积虑谋划背后的目的。”
    此话一出,车内方才还轻松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你也想到了?”蘅笠沉声问道,声音中的轻快荡然无存。
    黑暗中,婉妍看不到蘅笠的眉头蹙了起来。
    “嗯。按理说外戚致力于拢权,多是为了扶持某一皇子夺嫡。
    可这任贵妃因为身份特殊,因而并无所出,也不能有所出。
    那任霖阁这么大的野心,不会就为了过自己一时的官瘾吧?”
    蘅笠接过婉妍的话头,冷静地分析下去。
    “那便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想给天权国换个姓。
    要么,任贵妃其实膝下有子,只是将其隐匿。
    陛下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儿子不一定,但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肯定是在为这位皇子造势。”
    听到这里,婉妍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简直不敢想下去。
    “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
    要知道这任贵妃可是曼珠一族。
    曼珠神花乃是并蒂花,所出必是双生子。
    可曼珠神花在太阴幽烛衍化之际,曾被阴邪之气侵蚀。
    故而曼珠神花的双生子中,极有可能会诞生出极善之物——曼珠神花;也有可能诞生出极恶之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万恶之源——毒尊沙华。”
    听到“毒尊沙华”四个字时,一向收心敛绪的蘅笠,瞳孔瞬间缩小,不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片刻后,才恢复了正常。
    “你…也知道毒尊沙华?”蘅笠努力平静地问道。
    黑暗之中,婉妍没注意到蘅笠情绪剧烈的起伏,诚实地回答道:
    “当然知道啦!拥有决赋之人谁人不知毒尊沙华,这世间最是危险的极恶存在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蘅笠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那你也认为沙华生来便是极恶的吗?”
    “这……”婉妍没想到蘅笠会这样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天才重新开口。
    “这世间有关于沙华的遗稿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并不了解沙华。
    我只知拥有沙华决赋之人掌握并精通这世间所有的毒,且沙华自身之毒便是世间最精妙且毒性最强之毒。
    只要接触到,或者闻到其气味,便会立即陷入昏厥。
    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化为一滩尸水。”
    不喜言谈的蘅笠,今日竟然异常古怪地追问下去。
    “仅因它自身带有剧毒,便可以认定它生来必是恶的吗?”
    “这自然不是。
    我们对前朝往事已是了解不清,故沙华为何几千年来都被认作是万恶之源,我们无从得知。
    可就在不足十几年前,毒尊沙华暗杀了天璇殿一百零九世圣尊,经七大圣族、八大神族联合讨伐,却可以全身而退,至今不知其所踪。
    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当世沙华不仅能力极其恐怖,而且是反抗正义的吗?”
    面对婉妍的提问,蘅笠沉默了片刻,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这世间,居然有人可以代表正义,这难道不正是一件不正义的事情吗?”
    其实蘅笠心底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天璇殿为何就是正义的化身呢?
    反抗天璇殿,为什么就是不正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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