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密林被焦黑沟壑笔直劈开,那是条十多米宽的灰烬之路。
    无数丁壮正在路途尽头劳作,他们来自千泉大山各个家族,有的挥舞镰刀斧头砍伐树木藤蔓,有的把一捆捆干草铺开,还有的把一桶桶油脂倒进干草堆。
    等他们做完准备退出密林,干草会被点燃,由油脂裹着林木燃烧殆尽。灰烬之路就是这么烧出来的,一段段缓慢而又坚决的向后山伍家老寨延伸。每里路都洒下了无数人的汗水,也让无数人的泪水在肚子里打转。
    镰刀斧头是代代相传的吃饭家伙,用来砍伐这些坚硬藤木坏得很快。干草是大山里生活生产都需要的物资,现在变成了引燃的柴薪。那一桶桶油脂更是各家存储的家底,比粮食还要金贵,却用来烧林开路。
    如果这条灰烬之路能保留下来,这样的付出倒还算值得。各个家族以往只能靠绕着山麓外侧的道路来往,有条通往大山中心的道路对大家都是好事。
    可惜这样的道路只是临时的,大山里的林木野蛮凶猛,不放过每寸土地。到了秋天,各类林木藤蔓杂草就会卷土重来,收服每寸裸露的土地。
    大半个月前伍家余孽逃回后山老寨,他们开辟出的小道现在已经找不到半点痕迹。
    灰烬之路后方是条人马长龙,拉出了十多里地,把道路塞得满满当当。
    长龙中,大群精悍甲士簇拥着几辆带蓬大车。这些大车由肋生鳞片头长尖角,体格异常粗壮的角马托引,即便是崎岖山路也稳如平地。
    “为了这一战,我们贺家算是倾家荡产了。”
    某辆大车里,贺广宗苦涩的低语,脸色就如这条路般灰黑焦枯。
    “还不值得么?”
    对面坐着贤神教的益州主祭,哼了声说:“贺家即便没了,还有这座大山。等事情了结,整座大山都是你的。”
    贺广宗欲言又止,只是低低长叹。
    车门轻敲,送进来一个信筒。
    “咦……”
    抽出信筒中的纸卷看过,主祭很讶异。
    “圣女离开了……”
    贺广宗可不敢出声询问,他能和主祭同坐一车已是莫大优待。刚才发牢骚也是情不自禁,还在忐忑会让主祭看轻乃至失望,没想到主祭主动开口。
    或许是千泉大山的处子另有韵味,把主祭伺候得不错吧。
    “没有留下任何训示,有些奇怪。”
    换主祭有些忐忑了,“之前说是去后山查探,到底是什么情形,多少该给我留点提示啊。”
    他想到了什么,问贺广宗:“你说过……圣女查看伍家神祠的时候有过异常?”
    贺广宗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相告:“是的,圣女曾经双目流血,还说是神明警示。”
    “嗯……这就对了……”
    主祭毫不意外,“对她们来说,这种动静就是探查到了伪神踪迹。难怪她风风火火的通知总舵,把我们益州分舵和常刺史都折腾过来。”
    他还是有些不解:“既然去了后山总该交代一声,怎么直接就走了?”
    这些话信息量太大,隐有不满圣女的味道,涉及到贤神教内部的权柄之事,贺广宗哪敢说话。
    可主祭说话时直视着他,分明是要他给点意见的架势,他又不敢不说。
    “或许是……”
    咬牙横心,他揣测道:“圣女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认定伍家和那个术士覆灭在即,不需要再交代什么。”
    主祭微微点头:“应是如此……”
    车门又被敲响,这次异常粗暴很是无礼。
    开门见到骑着角马身材魁梧的金角大汉,主祭脸上升起的不悦之色立即消散,至于贺广宗么,已经离了座位躬身拱手。
    来人是常都尉,不耐烦的吆喝:“昨天才走了十里,今天看这架势连十里都走不到!这么磨磨蹭蹭,伍家怕是早就跑光了!”
    主祭没说话,贺广宗赶紧道:“都尉大人,万人大军能在千泉大山的密林里日行十里,已经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奇迹。要再快的话,只能不烧林开路,直接由州军将士闯林。那样既疲累不堪,又容易被偷袭……”
    “为何不让你的山民闯林开路?”常都尉哼道:“是我叫你烧林开路,没叫你磨磨蹭蹭蜗牛爬!你就不能想出好办法来,非要我耳提面命?”
    贺广宗一股热流涌到喉头,那是“山民也是人不是驴驼角马”之类的抱怨,还好他强行咽了下去。
    “都尉恕罪,是小人愚笨,小人这就去看看。”
    向常都尉不迭告罪,下了马车他准备去前面做点什么,至少让常都尉看到他做了点什么。
    相比女人,这位都尉更感兴趣的金银珠宝。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对自己再三挑剔,千泉大山太穷,哪来什么财货。
    贺广宗心口沉甸甸的,脸上却不敢有半点形迹。
    世道大变,贺家想要带着千泉大山破局,就得忍下常人不能忍的事情。
    可惜天雄不在……
    贺家正当壮年的家主心中悲凉,这一点着实难忍啊。
    前方忽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向前涌动,依稀还听到有人叫着贺家什么,让贺广宗心口猛然揪紧。
    那是在喊……贺家少主!
    “伍家那些贱角终于开始捣乱了啊。”
    常都尉不为所动,似乎一直在等这种动静。
    “你既是先锋,就由你去解决。”
    都尉冷冷的道:“若是捣鬼,别怪我刀下无情!你该明白,你们这些人不过是添头。以我这三千州军,足以把所有山民尽数剿灭!”
    贺广宗不迭应是,骑上驴驼带着随从,急急往前赶。
    刚刚赶到灰烬之路的尽头,就听到了让他既喜又惊的声音。
    那是他的长子贺天雄,声音自远处密林中传来,飘忽不定像在飞速移动,还伴随着林木倾倒的轰隆响动。
    “千泉大山的同胞们!你们知道眼下这一战是为了什么吗?”
    “你们以为贤神教和州军只是来对付伍家的吗?你们都被骗了!”
    “我是贺家少主贺天雄,大家听我说,我知道真相!”
    “贤神教和州军是来消灭我们的!不止是伍家,还有贺家、刘家、石家……他们要杀光千泉大山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开路的丁壮早就退出了密林,按照家族分作若干堆嗡嗡议论。贺家旗本领着各家头人吆喝不定,试图整顿秩序安定人心,却挡不住贺天雄这番话带来的震动。
    贺广宗环顾左右,想招呼人马冲进密林,却被老者拦住。
    “不要中了圈套……”
    老者说:“天雄肯定是被对方制住,逼迫他过来惑乱人心,目的就是引诱你出击。”
    贺广宗喘了口气,恨恨的道:“差点糊涂了,多谢三叔提醒。”
    “千泉大山的同胞们!”
    贺天雄还在呼喊:“千年前我们是一家,我们都是黑夜女神的子民!这就是贤神教和州军来剿灭我们的原因!”
    “黑夜女神派来了神使,伍家就是在神使的主持下回到了老寨,还寻到了生路!你们若是还想活命,就投向伍家求得神使的庇护!有神使在,贤神教和州军奈何不了我们!”
    “哪怕你们不信我不信神明,也不要信贤神教和刺史,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
    声音猛然拔高,贺天雄喊道:“父亲!父亲你在听吗?你不是想让千泉大山的人团结一心吗?我们可以做到!但不是靠贺家而是靠黑夜女神!父亲你若是不明白,我可以带你去老寨见神使,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一切!”
    “这混蛋的脑子已经被毒坏了!”贺广宗忍不住了:“不能让他继续叫下去!”
    “可是……”老者看出他决心已定,没再阻拦:“主祭和都尉那边要怎么交代?”
    贺广宗沉声说:“你约束辅兵继续开路,我带人出击!不是要引诱我吗?就看看伍家还有那个术士到底有多大能耐,可以把我连同千泉大山最强的千人一并吃掉!”
    他招呼随从:“吹号!集结人手!”
    号角震天,不一会汇聚了各个家族强者精兵的千人队就集结完毕。
    贺天雄还在一遍遍重复,就在距离不远的密林里呼喊。
    “各家头人开路,甲士护卫术士跟进,我率大队押后!”
    贺广宗狰狞的笑道:“伍家用我儿引诱我,想把我拿下,我就如了他们的愿!”
    他指着前方说:“他们应该会在三十里河的河湾偷袭,你们觉得如何?”
    围在他身边的都是各家强者,除了少数人沉默不语,剩下的都笑出了声。
    贺家少主的两千联军覆灭的确出乎他们预料,考虑到贺家少主是个软心肠的愣头青,各家派给他的又是不受待见的虾米角色,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此时贺广宗汇聚起来的千人队人数虽少,却有二百多觉醒者和接近二十个术士,精锐程度远超之前的联军。伍家即便是偷袭,也休想讨得半点好处。还把他们当做之前那支联军对付,着实好笑。
    “我儿的昏话不要信半个字……”
    发现不少人士气依旧不高,贺广宗又道:“千泉大山各家的确是一家,又与那黑夜女神有何关系?便是有关吧,贤神教还有三贤神呢。伍家到底疯到了什么地步,以为自己可以与贤神教还有王庭抗衡?”
    “只是益州分舵和常刺史出手,莫说他们伍家,整个千泉大山也休想活下半条人命!诸位好好为自己和家族的前程想想,莫要动摇。”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点头应是,他们这些人不是各家的家老宿老就是家主嫡子,自身命运与家族休戚相关。屈服于贺家之下说不上心甘情愿,但以贺家为主干抱作一团才能活下去,这点利害却是看得很清楚。
    “出发!”
    贺广宗决然道:“若是遇上天雄,只劝一声,不回头的话诸位尽可打杀,本人就当没了这个儿子!”
    这支算得上千泉大山最精锐的千人队跨入密林,循着贺天雄的声音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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