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分卷阅读41

    些年老的、年长的人,经过了许多人世的事,见了他会先看他一会儿,然后试着问:

    “亮——缺啥吗?缺了就来家里拿。”

    他就立在路边上,脸上有些感动的样,甚至有泪想要流出来,望着那年长的人,叫伯或叫叔,叫了后,淡淡地说:“不缺啥。伯——让你笑话了。”

    老人说:“笑话啥,命长命短都是一辈子,到现在,还管别人干啥呢。”

    他的泪就忍不住地出来了。

    庄里的年轻人,见他扛着粮食或小桌,往庄西的打麦场上走,累得汗在额上打转儿,会不言声地夺了他肩上扛的东西搁在自己肩膀上,怪罪着:

    “要拿啥你唤一声呀,你这身子哪能自己扛。”

    叔就笑着说:

    “没事儿。你以为你哥是一包儿糠?”

    人家也笑了,和他并着肩:

    “哥,说真的,有了热病不耽误你和玲玲那事吧?”

    叔就吹:

    “不耽误,每夜都做两回呢。”

    那扛着东西的惊奇了,站下来:

    “真的呀?”

    叔就说:

    “不做两回玲玲她会甘愿败着名儿和我住在一块吗?”

    那做弟的他就相信了,不解地和叔并肩。

    到了麦场上,话不能再说了,就在玲玲身后盯着看,死眼儿看,果然地,发现玲玲有那样一副好身子,细的腰,猛的臀,宽肩膀,头发乌乌着黑,一根是一根,挂着肩,如同流着的水。来人盯着玲玲的头发看,叔爬在人家的耳朵上说:“我梳的。”来人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叔:“你浪呀。”叔笑着,玲玲听见身后的声音了,在那搭着滴水的衣,或是做着别的事,忙就闪过了身。这一闪,就让人看完全她的漂亮了。看完全哪都不比宋婷婷的差着了。也许她的圆脸没有宋婷婷稍长的脸更舒人的眼,可是她年轻,刚刚二十多,不多几,浑身上下,那年轻轻的压不住的嫩朝气,却是婷婷没有的。

    来的人就那么痴痴地看玲玲。

    叔便一脚踢在了来人的屁股上。来人脸红了。玲玲脸红了。来人忙把扛着的东西往着屋里放,玲玲忙进屋里去倒水。因为刚才看痴了眼,现在不敢坐下喝水了,借个理由又看一眼玲玲就走了。玲玲把来人送到门口上,叔把来人送出打麦场。

    到了麦场边,来人立下来,说:“亮哥,好好过,我要有玲玲让我得两次热病都行哩。”

    叔笑着:“快死的人,贼欢呗。”

    来人就一脸正经了:“结婚吧,结了婚,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着搬到你的家里住。”

    叔便不笑了,望着那来人,想着心里的事。

    有一天,爷正在忙着他的事,叔来了。来找爷说事。来说和玲玲结婚的事。说和我婶宋婷婷、还有玲玲和她男人丁小明离婚的事。

    要说几桩儿事。

    叔来了,笑着说:“爹,我想和玲玲结婚呢。”

    爷一怔:“你不死掉你还有脸见我呀。”

    这是叔和玲玲住到一块的半月后,他第一次来到爷的屋子里。第一次要正经八本地和爷说事儿。要说一桩庄重的事,可爷骂了他,他的脸上依旧还是挂着松活活的笑,赖人的笑,把身子歪到桌子上:

    “我想和玲玲结婚呢。”

    爷就瞟着他:“你和你哥一样,还不如死了呢。”

    叔把身子竖在屋子里,不笑了:“爹,我俩真的要结婚。”

    爷就惊着了,盯着叔在看。看一会,他从牙缝挤着说:

    “你疯了?想一想你还能活几天?她还能活几天?”

    我叔说:“疯啥呀,管他还能活几天。”

    爷又说:“你能活过今年冬天吗?”

    叔说到:“活不过才要抓紧结婚呢,高兴一天是一天。”

    静了一会儿,如静了一辈子。

    爷问他:“咋结婚?”

    叔说到:“我去给婷婷说说离婚的事,”说着他的脸上又挂了一层笑,意得得的笑,像占了啥儿便宜样,取了啥儿胜事样:“这回不是我怕她跟我离,是我要跟她离。”笑了笑,又把笑收着,“玲玲不敢去她婆婆家,得你去给她婆婆和小明商量离婚的事。”

    爷就不说话,默了大半天,像默了一辈子。过去了一辈子,爷又从他的牙缝挤出一句冷硬的话:

    “我不去——你爹没脸去。”

    叔就从爷的屋里出来了,出来前他笑着瞅着爷:“你不去我让玲玲来给你跪下来。”

    玲玲就来了。

    真的给爷跪下了。

    玲玲说:“伯,算我求你了。”

    说:“我看丁亮活不过夏天了,就是活过了夏,也难活过冬,他的两腿间到处都是烂浓泡,烂得每夜我得用热毛巾给他擦半天。”

    说:“我也活不过今年了,小明一家不要我,回到娘家去,爹、娘、哥、嫂都想躲着我,嫌弃我,可我没死我得活着呀。”

    说:“伯,你说是不是?我没死就得活着呀。”

    说:“婷婷姐是要和丁亮离婚的,小明家也是要和我离婚的。都想离,那就离了吧。离了我和丁亮结个婚,那怕就过小半年,三个月,一个月,可我们是名正言顺哩,死了就可以堂堂正正埋在一块了。”

    说:“伯,让我死前能叫你一声爹,死后你把我和丁亮埋一块。他喜我,我也喜着他,埋一块我俩是个伴,还是一个家,你活着心里也踏实。有一天你到百年了,谢世了,我玲玲会在地下孝顺你,孝顺你和娘。”

    说:“伯……你就去我婆家说上一声吧。算我玲玲求你了,算你家的儿媳求你了,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也就果真磕了头。

    连磕几个头。

    初夏里,初夏里的一夜,平原上的凉爽叫人不忍上床睡。不忍坐在屋里费了那上好的夜。上好的天气和凉爽。丁庄人、柳庄人、古渡头的人,平原上的人,有病没病的,大都坐在门口或庄头聊闲话,东拉西扯地说,说古往,说当今,说男人和女人,说些漫无边际的事,享受那凉爽。

    叔和玲玲也在享受那凉爽。

    他们坐在麦场上。一边是村庄,一边是学校,两相二里的远,他们在中间偏一点。静寂寂地守在中间偏一点。两边的灯光昏黄黄的亮,昏黄黄的暗,倒更显了月色和星光的明亮了。这麦场,麦熟了是麦场,过了麦季只是一块平展展的地,闲着的一块大平地,和谁家的院落样。月亮悬在头顶上,在庄里看是悬在庄头上,在这儿看是悬在头顶上,把一个平原都照成水色了。一个平原的亮都如一面不着边的湖面了。平得和湖样,静得和湖样,亮得也和湖面样。从庄里传来的狗吠声,像从湖面跳起飞着的鱼。还有麦场外的庄稼地,小麦的生长声,如细水被沙地吸着的吱吱声。吱吱着,那声音就被夜给吸走了,喝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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