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分卷阅读29

    如枯干百年的黄河古道又有了满河流水样。冬末初春的季节里,有了满地六月才熟的小麦样。丁跃进去敲门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时扭回头,看见我爷立在他们身后边,三尺的远,脸上挂满了累,眼里的红丝和蛛网一模样。他们彼此就看着,静静地看,默了好一会。

    跃进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说:“叔,你一夜没睡吧?”

    我爷苦笑一下说:“不瞌睡。”

    贾根柱就望望丁跃进,彼此对了眼,扭头望着我爷说:“丁老师,我俩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我爷说:“有事就说吧。”

    根柱瞟瞟大门口:“到那儿说。”

    我爷说:“在哪都一样。”

    跃进说:“别把丁亮吵醒了。”

    他们就退到学校大门里侧的边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墙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根柱瞅着丁跃进,说:“你说吧。”

    跃进又瞅着贾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爷的脸上一会儿,先把双唇闭成一条线,后又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丁老师,我和跃进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想来想去有桩儿事不该满着你。”

    我爷就又瞟着他们俩。

    根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跃进锁进屋里的。”

    我爷的脸色有些变。有些青,有些白,望着他们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捞不住后人要从半空掉在地上的惊慌慌的茫。最后把目光落在丁跃进的脸上时,爷以为跃进会有些欠疚地把头低下去,可跃进却是抬着头,和贾根柱刚才一样脸上挂着笑。挂着和我叔脸上常有的那种赖色的笑。挂着笑,望着我爷闭着嘴,不说话,像他俩要从我爷脸上看出啥儿样。

    爷就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们俩。

    根柱就开口:“实说了吧,是我俩锁了门后让人把钥匙送给了玲玲男人的。”

    跃进说:“根柱还想给丁亮的媳妇婷婷送一把钥匙去,是我把他拦住了。”

    根柱瞟瞟跃进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师教过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

    跃进说:“叔,还有桩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说:“丁老师,我俩知道丁亮和玲玲贼欢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妇婷婷知道呢。”

    跃进说:“所以就来和你商量这桩儿事。”

    根柱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事。”

    跃进说:“对你没啥儿不好的,你只要答应就行了。”

    根柱说:“一答应就天下泰平了。”

    我爷说:“有啥事,你俩就说吧。”

    跃进说:“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说:“谁说都一样。”

    跃进说:“你说吧。”

    根柱说:“那我就说啦”,扭过头,望着我爷道:“丁老师,听了你可别生气,我俩是为了怕你生气才和你说的,才来和你商量的。想着你是明白人,才来和你商量的。要是换了庄里的第二个人,就是李三仁他还活在庄子里,还是丁庄的村长兼支书,支书兼村长,我和跃进说做就做了,说干就干了,压根儿不会和他商量的。”

    我爷说:“你们俩——到底啥事吗?”

    根柱说:“就是学校里的事,你以后啥也别管了。病人的事,也一点别管了。这些都由我和跃进管着了。”

    跃进说:“叔,直说吧。就是让你把我俩当成校长看,当成这一堆热病们的领导看,当成庄里的村长、支书看,我俩以后说啥你听啥。只要你听了,热病们就没有谁会不听我俩的话。”

    我爷笑一下。哑然地笑一下:“就说这?”

    “就说这。”根柱板着脸:“你得把热病病人们集中起来说一下,宣布以后学校里的事都归我俩来管了,政府照顾的东西归着我俩来管了。听说丁辉手里有一枚村委会的章,你得把庄里的公章从丁辉手里要出来,那章以后也归着我俩来管了,就当我俩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庄里的支书就行了。”

    我爷就望着他俩不说话。

    跃进说:“让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说:“你不出面宣布我俩就把丁亮的事告诉宋婷婷。告诉了婷婷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跃进说:“叔,由我俩来管病人、来管住庄里的事没有啥儿不好的。”

    根柱说:“保证比你管得好。——我们都知道,你大儿子丁辉把上边照顾给我们的棺材卖掉了。听说他要再挣些钱后就搬家,不搬到东京就搬到城里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这贼欢的事,还是和自己的弟媳妇,你说你再管这庄里的事、学校里的事,咋还合适呢?”

    跃进说:“叔——不让你管是为了你好呢,为了你们一家人的好。”

    根柱说:“你要不同意我俩就把丁辉和玲玲被人捉奸的事去说给婷婷听,那时候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他们俩,一递一句地说,同双簧戏一样。和马香林唱的坠子样。我爷就在那儿看,就在那儿听。日光晒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有了发光的白。苍白着,竟有细密一层汗珠挂在那脸上,像水洗了一样挂在他脸上。忽然间,爷已经很老了,头上的花发也差不多全白了。银晃晃的白,立在山墙下,他的头像是城里卖的飘摇在半空的白色汽球儿,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牵,也许他的头会荡在半空里,会在荡着中,猛地掉在学校的大门里。爷像不认识了庄里的根柱样,像不认识了同族侄儿跃进样,望着他们俩,就像他代课教书时望着课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两张图,算不出得数的两道题,就那么地看着他们俩,半张着的嘴,从开始听他俩说着话,到末了嘴都半张着,没有动一下,没有合一下,眼也没有眨一下。

    校院里的桐树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们立站着的静里边,如同有一股急雨荡在校院里。他们就那么立在沉寂里,死默着,默死着,三个人不停地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到末了,先是贾根柱有些耐不住性儿了,他像喉咙痒样咳一下,咳了一下说:

    “丁老师,我俩说的你都听见没?”

    爷就照根柱和跃进说的宣布了。

    在吃饭时候宣布了。没说别的事,只说他老了,丁亮、丁辉这两个不争气的儿让他丢尽了人,他再也没脸来管学校里的事,没脸来管热病人们的事,更管不了庄子里的事——也就索性不管了,以后由根柱和跃进他俩管着了。

    说他俩还年轻,病也轻,心也热,就由他们管着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仓房门口的日头地里吃着饭,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贼欢的事,就都觉得我爷确也没脸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还能再管了别人的事。便都扭头去找我叔在哪儿,就都看见他蹲在灶房以东、离仓房最远的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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