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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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最后选好的棺材小心地朝着山顶上抬。为了不让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个人在车下指挥着,让车上装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边和档头都隔上草垫和席子。那个指挥着的人,穿了蓝色小大衣,红毛领竖在脖子上,说话声音粗粗大大,指手划脚,听起来耳熟得像是我爷一出门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爷朝那人扭头望过去。

    果真就看见了一个自家人。

    看见了在那指挥装车的竟然是我爹。爷惊奇地在那站一会,朝着他的儿子走过去。可待他急脚快步从棺材阵间穿将过去时,快到那装满了棺材的卡车前,人家不仅装好了车,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绳把车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车一发动,冒了一股浓烟便朝大门那儿开过去。那些装车的人,一转眼也都随着我爹上了卡车消失了。

    我爷就地立在刚才卡车停过的空地上,望着远去的汽车唤,辉——辉——

    唤醒了。

    从梦里醒过来,爷看见爹竟果真就立在他床前,脸上挂着笑,亲亲地叫着爹,说他进了一趟城,在城里见了高县长。说高县长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副县长,是了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说高副县长让他回来问爹好,还答应要给丁庄有病的人家,过年时每家照顾五斤油,一挂鞭,让丁庄人好好过个年。

    爷便愕愕木木地坐在床边上,看着爹,想着棺材厂的梦,像还沉在梦里样。

    过了大年过小年。

    过了小年庄里也就发生了一桩事。

    过年间,有人走亲戚,一来二去间,就知道有的村庄死了热病的人,政府会照顾一口黑棺材,知道县里在县城边上的哪里建有棺材厂,专门是给热病病人做棺材。同属一样的病,同是县里的人,凭了啥儿给人家就是一口几百块钱的棺,给丁庄仅是十几块钱的一桶油和几块钱的鞭和炮?

    就去问我爹。

    东西是我爹去领的,就去问爹。

    这是正月十六的早饭后,赵秀芹和丁跃进们就去问我爹。爹正在院子一角翻着一块地,那儿原是猪圈和鸡圈,可鸡猪都被庄人毒死了,不喂了,也就扒了圈,翻出一块地,准备在那地里种荆芥。扒掉的碎砖堆在院子里,翻开的沙土呈着泥黑色。泥黑的土。因为那儿喂了多年的猪,多年的鸡,土都油黑了,种荆芥是再好不过呢。黑土中有着一股庄稼、菜园都喜爱的粪臭味。我爹脱了棉上衣,在那黑的味中翻着土,就有病人都围在了门口上,说凭啥儿人家快死了有一口黑棺材,我们快死了只有十斤菜籽油?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爹说有一个村庄只有二百多口人,可一年不到死了一百口,比一比,丁庄侥幸呢,我们能和人家争那棺材吗?

    说还有一个村庄五百多口人,现在三百口人都有热病啦,我们丁庄能跟人家挣那棺材吗?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冬末了,春天快来了。春天一来,在那地里撒上荆芥籽,两天一泼水,一周后荆芥就会露芽儿。

    半月后就有形有棵儿,麻香味便会浅绿浅蓝地四处飘。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我爹为难着:“你们想一想,能要来我能不去要?菜油、鞭炮不是都给你们要了吗?”

    人家就走了。

    爹种的荆芥就齐码码地长了出来了,在我家满院飘香了。

    蝴蝶飞来了。飞来它又飞走了。

    蜜蜂飞来了,飞来它也又飞走了。

    荆芥有麻味。凉麻味,它不爱招惹蜜蜂和蝴蝶。可是说到底,我家却是满院春光了。

    丁庄梦 第四部分

    卷四 第一章 一(1)

    年过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连正月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还是原样儿,日照有暖,风吹有寒,染了热病就熬药,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来还是学校里好。热病和热病在一起,说说和笑笑,日子轻快着。热病们都在自家散落着过,寂寞堆满屋,挤满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该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学校去过那集体的日子了。想往学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过棺材的事,顶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学校跟我爷去说了。说到底,我爷还是我爹的爹,骨肉亲的爹。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们是贼爱。贼一样地爱。

    在他们的贼爱间,有人说:“谁去给丁老师说说大家还住到学校吧。”

    我叔就笑了,对着一片有了热病的人,说:“我去吧。”大家都说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众人唤:“谁和我一块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块好不好?”玲玲正犹豫,赵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轻,腿上有力气”。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学校走去了。

    不远的路。路两边的小麦已经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飘荡着走。平原上的透明里,远处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在空荡荡的天空下,影子样卧在地面上。身后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没有人。人都集中在庄子中央的饭场晒暖儿。我叔和玲玲并着肩,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惊一下,也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说:“没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板着脸:“没。”

    叔说到:“我不信。”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脸,发现她的脸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张本就带黑的红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脸上显少的疮痘儿,年后在额上又多出十几颗,红褐褐的亮,还带着浓点儿。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转着看,看见她的手背、手脖上,并没几粒新的疮痘儿,皮肤上还些微闪着她那年龄的光。新媳妇,二十几岁的光。

    “没事儿,”我叔说。“放心吧”。

    玲玲说:“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医啦。”叔笑着:“让我看看你腰上的疮痘啥样儿。”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脸。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说着把目光从她腰上收回来,就要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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