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梨衣的表情如死神般冷酷。
    那双暗红色的瞳孔已经全然化为熔岩般的赤金,在美丽的眉形下流转,这是绘梨衣戒备的模样,“审判”的领域已经全然张开了,她樱红色的刀尖直指那个海底怪物的眉心,刀锋锐利无情。
    如果她想,可以肆意剥夺对方的生命,只需要一个瞬间的念头,然后轻描淡写地挥刀。无论覆盖在那张脸上的黑色面骨有多坚硬,对她来说只是一道肃杀的斩切,一切的坚硬和脆弱都会被模糊界线,斩杀只在顷刻间。
    可绘梨衣没来由的停手了,她没有立刻对这只狰狞的怪物处以死刑,因为她并不是真正全然冷漠的死神,躲在这至强力量背后的其实是一个少女心性的女孩,她藏在宽大的巫女服里,用满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和眼前这个陌生的怪物。
    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并不可怕,反而充满新鲜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在对上她死神般冷酷的眸子时怡然不惧,就好像一只怪兽打量着另一只怪兽,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他们和这个世界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却不会畏惧彼此,就好像两只怪兽之间的……心心相惜?
    海下三千米的深处,他缓缓走向她,迈着沉重不移的步伐。
    那怪物来到绘梨衣身前不到一米处,绘梨衣这才听见对方的嘴里好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又太嘶哑了,就像一个个拆分的音符从喉头里艰难滚出来的一样,远距离的情况下哪怕以绘梨衣的听力也很难察觉。
    绘梨衣好奇地偏头侧耳过去,把脸靠近那张黑色的骨面旁,就像一个窃听别人梦话的小女贼。
    可她还没听清那些呢喃的细语时,细密的气泡忽然砸在她的脸上,一只长满鳞片与修长利爪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只恶鬼一样的怪物张开臂膀,身后的骨翼随之大展,狰狞的骨面闪烁着凄冷的黑光,看上去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
    绘梨衣的气息也陡然冷冽下来,她举起樱红色的长刀,在怪物的头顶划过红月般的圆弧,死亡的审判意志在刀锋弥漫,就在刀锋落下距离那张骨面一寸的位置,绘梨衣忽然怔住了。
    一只明黄色的鸭子浮在它她的面前,那当然不是一只真正的鸭子,没有任何品种的鸭子能在海下三千米的深度生存,那是一只橡胶小黄鸭。但一只橡皮小黄鸭出现在三千米深的海底也蛮让人……毛骨悚然的。
    小黄鸭随着气泡努力上浮着,就像在用两只看不见的小蹼在慢慢凫水,但其实它能这么欢快惬意地凫水是因为它被包裹在绘梨衣的领域里,不然这里的深海压力能把它瞬间碾成看不出鸭子模样的橡胶薄片。
    绘梨衣瞪大眼睛,瞳孔里冒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一瞬间,她又从从冷冽的死神变成了稚气未脱的少女。
    她有些惊喜地抓过橡皮鸭子,把鸭子的身子翻转过来,看到橡皮鸭子的底部用防水记号笔写着的“绘梨衣のduck”,发出一声惊叹。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排列,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玩具上用中文、片假名和英文同时标注这件东西的所有物,只有绘梨衣一直乐此不疲,就好像被她做过记号的东西就永远属于她永远陪着她永远不会从她身边离开一样。
    绘梨衣把目光从橡皮鸭子移动到怪物似的人影身上,她致命的一刀虽然没落在对方的脸上,但刀锋上携带的斩切意志已经把对方的骨面劈裂了。
    黑色的面甲从中间一分为二,露出一张苍白又熟悉的脸。
    绘梨衣看着面骨下的那张脸,其实他一点也不狰狞,也完全不像是怪物,看起来是一个很温顺的男孩,只是面容惨白到没有血色。他的黄金瞳依然睁着,但瞳孔已经失焦,看起来早就没有了意识,他的七窍都在流血,血珠从他的眼眶滑落,在脸上拖拽出长长的痕迹,看上去似乎是在哭泣。
    绘梨衣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见过,好像就在不久前,可她有些记不清了,印象里的那张脸应该是黑熊般乱糟糟的模样,直到她对上了那双眼睛,那么孤寂那么彷徨却又那么明亮……明明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却仍是努力睁着,就好像把眼眶瞪裂也竭力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失神的瞳孔倒映着深红色海藻般的长发。
    绘梨衣忽然惊嗔一声,因为她的身体被轻轻抱住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个藏在怪物躯壳里的男孩一步步向她走来,张开双臂和翅膀,并不是想要吃掉她……而是要拥抱她。
    他已经那么无力了,随时都可能倒下,但他的臂弯是那么用力,好像他把全身的力气用来拥抱女孩,手上的力量不够,他就用骨翼一起笼住女孩,他身上的鳞片如冰霜般寒冷,呼出的气息却如岩浆般炽热。
    男孩不遗余力地拥抱女孩,心脏如擂鼓般跳动。女孩手足无措,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第一次有人不害怕她的力量而离她远远的,第一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来拥抱。
    渐渐的,另一个心跳声也越来越大,两个心跳居然渐渐压在了同一个频率上。绘梨衣满脸无措,像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因为直到现在,她终于听清了对方如厮磨耳语般的呢喃。
    “绘梨衣……绘梨衣……绘梨衣……”
    三千米深的海底,周围除了海水就是海水,漆黑而死寂,路明非在濒临意识崩溃的边缘,一遍遍喊着“绘梨衣”这个名字,就像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人执拗地呼唤着心底温存的一点点光明……不曾让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
    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
    曼施坦因教授扣响了门板上的青铜小铃,从门里传来昂热的声音:“请进吧,先生。”
    曼施坦因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他的手上只有薄薄一张纸,代表他的一个决定,但此刻这张纸似乎有万钧重,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
    “校长,请允许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曼施坦因愣住了,还没说出口的话憋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顺着四壁的书架和螺旋状阶梯来到二楼,天井底下的茶桌上,昂热校长独自坐在一侧,两个眼熟的身影坐在校长的对面,他们的面前各有一杯茶盏,在洒落天井的金色阳光里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来的真是时候,我正在泡茶。”昂热对曼施坦因微笑,示意他上来二楼,“上好的黑苦荞,苦茶里的‘黑珍珠’,托人从中国云南的高寒山区给我带回来的。”
    “居然还有心情喝茶。”曼施坦因顺着阶梯来到二楼,接过昂热刚泡好的茶,嘴角扯过一抹苦涩。
    “苦荞茶,这是校长在隐喻我们现在的心境有多苦涩么?”曼施坦因看着茶底棕褐色的荞麦粒,闻着清新的荞麦香味,却没有饮茶的欲望。
    “不。”昂热抿了口茶水,“只是看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好像都很上火,苦荞茶的降火效果很不错。”
    曼施坦因侧过头,望向比他来得更早的两人,他的左手边是施耐德教授,施耐德来了他不奇怪,但施耐德左手边坐着的家伙委实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你来这干嘛?”曼施坦因压低声音,问向那人。
    “嘿,瞧你这话说的!我的学生搞丢了,我怎么可能不来!”古德里安眉毛一翘,声如洪钟,“你的学生搞丢了你不着急么?更何况那可是明非,是明非啊!卡塞尔学院最棒的年轻人……我想起来了,明非搞丢了你也有责任,要是你及时阻止了龙渊计划悲剧就不会发生,你助纣为虐!你是帮凶!不对,你是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你的学生路明非在关键时刻切断了通讯,导致我们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们现在至于这么被动么?”曼施坦因毫不怯步地回怼过去。
    “这里是校长办公室,要骂街或者打架去找富山雅史教员,他那里有供神经病发泄的活动室。”施耐德冷冷地扫了眼两人,然后他的视线来到曼施坦因手中的纸张上,“离任报告书?你也是来申请辞职的?”
    “也?”曼施坦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你已经是今天来申请辞职的第三位教授了。”昂热的目光扫过古德里安、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扶额轻叹,“我说先生们,你们知道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吗?龙族古城现世又顷刻间被炸平、海底火山喷发、日本海啸、我们的学生失去联络、日本分部集体请辞……这些事已经够麻烦了,如果再让本部的三位教授辞职,我会被校董会二次查办的。”
    “抱歉校长。”曼施坦因沉声道,“但是我实在无法原谅日本分部那群混账,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没有诚心的一群人,但没想到居然这么混蛋!他们欺骗了我们,谋害我们三位学生,这是赤裸裸的背叛!我不愿让我接下来的行为影响到学校,所以我提出辞职,我买了明天早上到日本东京的航班,明天一早我就去日本找那群混蛋算账!”
    “对!找他们算账!”古德里安也是一脸义愤填膺。
    “你们两个搞学术的怎么找人家算账?写论文和和学术报告骂痛斥对方无理的行径么?从精神层面给予他们沉痛的一击?”施耐德冷冷地反问,然后缓缓地说,“找人麻烦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做,这种事我们执行部最有经验,我有路子从日本的黑市搞到军用炸药,先把他们的大本营来个定向爆破……”
    “先生们先生们。”昂热拍了拍掌打断施耐德的宏伟计划,“我们是教育家,不是恐怖分子,在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搞恐怖袭击,而是以理服人,先弄清事情的原委……”
    “校长,这不像您该说的话。”施耐德冒着大不韪说。
    “我还没说完呢。”昂热摆了摆手,“如果我们和他们讲道理,他们也和我们讲道理,那就万事好商量,该割地割地,该赔款赔款,该偿命偿命……搞丢了我最心爱的三个学生,那蛇歧八家死上三个家主什么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如果他们不讲道理,我也不用卖那群日本佬的面子,既然日本分部不想干了,那把蛇歧八家一锅端了也没人能诟病我们,毕竟是对方不厚道在先嘛。”
    昂热平静的话语里透着刀剑般凌冽的杀意,他的内心根本不表现得这样无所谓,在座的三位教授这才想起,他们对面的老人除了伟大的教育家的身份外,还是一名屠龙者……当世最强的屠龙者!
    “既然如此,那我通知执行部最精锐的专员们放下手里的任务,把他们传唤回来,随时最好和日本分部开战的准备!”施耐德站起身,重拍桌面。
    “嘿,教授,请克制一下情绪。”昂热说,“这张古董桌子是我去年才换的,上一张桌子被我们的‘s’级搞坏了我没让他赔,可不代表这张桌子再被搞坏我不会让你赔!”
    “抱歉。”施耐德立马坐下,这位执行部最大的话事人少有的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
    “不需要把我们的专员都传唤回来,让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混血种的世界里,打仗从来都不看人数。”昂热淡淡地说,“要和蛇歧八家开战,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六十年前我能独自一人让那群日本佬抬不起头,六十年后的今天也一样。”
    昂热的身上散发着锋利无匹的气息,就像一柄打磨百年的名刀。
    他的刀锋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钝拙,相反的,在过往百年的岁月里,这位老人一直在砥砺自己的刀刃,他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最好的状态,时时刻刻都做着万全的准备等待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在合适的时机把自己化为最致命的刀尖给予对方沉痛的一击……就像一位常不死的老将军,当他再次跨马冲锋时,施耐德几人只有望着他绝尘的背影摇旗呐喊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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