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在晚上十点半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妈妈,你这么晚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听着孟晚的声音有些沙哑,李英又急又怒,“你怎么这么晚不接电话?我都坐在这担心了老半天了,就怕你”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我在浴室泡澡的,刚好拿了平板在看电视,手机在房间充电呢,没听到你电话。”
    “行吧,你不是昨天跟我说今晚给我打电话的吗?”李英放下心来。
    孟晚蜷缩在被窝里,手机放在耳边,却没开免提,才想起李英昨晚给她打视频,她说了两句就挂了。
    她最近事情太多了,工作上成堆的活,多条ddl同时进行,就算是白天朋友给她发信息,她看了眼,但手头正在做事,打算忙完回复,但再想起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了。微信的前列聊天框几乎都要被工作信息占据,晚上累到懒得打开手机时,会完全忘了谁给你发了信息,需要你回复什么。就算是亲妈,只要没什么要紧事,都会忘记回复。
    封眠对此都有怨言,说孟晚这段时间疏远她了,约饭约打游戏都约不上。孟晚焦头烂额,她最近哪里有心情和时间打游戏?封眠一个小学计算机老师,有的就是时间和精力,她哪里比得上?孟晚也只能说下周请她吃顿贵的谢罪。
    看,科技进步不一定是解放人类,而是工作进入生活,入侵私人生活,毫无边界感可分。但哪个年薪到了这个地步的人,能说一句,能将工作和生活分开?pǒ⒅ɡν.ⅵp(po18gv.ⅵp)
    更何况孟晚还没有家庭,也许是她自己的效率问题,这段时间工作忙起来,她与妈妈的沟通,与朋友的相处时间在急剧减少。更无法想象如果有家庭,如何做到家庭与事业的兼顾。
    不过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扯淡,美国最高法大法官金斯伯格都说了,老娘兼顾不了事业与家庭。这个问题对女性充满恶意,作为一名伟大的政治家,虽千万人吾往矣,用自己的政治命运为代价去搏杀的撒切尔,都要被人茶余饭后嘲讽她与子女关系恶劣,她在子女成长中的严重缺位,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导致晚景凄凉。
    孟晚觉得有点愧疚,平日里她都会每周跟妈妈视频一小时,但这段时间她几乎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只是发微信联络。
    李英倒是没怎么在意女儿这段时间没给她打视频,但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了,她这么晚打电话给孟晚,其实就想查她的岗。做母亲的,哪里能真的放手、不了解女儿的生活状态?
    “妈妈好久没看见你了,你也不回来看我。我好想你,我们来打视频好不好?”李英故意作出责怪的态度,让女儿无法拒绝她要求的撒娇语气。
    孟晚内心叹了口气,“妈妈,我累了,我明晚给你打视频好不好?”
    李英穷追不舍,“打五分钟视频都没空吗?”
    孟晚无奈地爬起来,在床尾找到了睡衣穿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枕头垫在微酸的腰后,靠在床背上,给她妈打了个视频过去。
    视频接通时,孟晚发现她妈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你怎么还不上床睡觉?”
    “这不是为了等你电话吗?在看电视呢。”李英看到女儿只是一脸倦容地坐躺在床上,不过只看到了女儿躺的那半侧床。
    李英没有去看过女儿,更没有在她那住过。李英有工作,虽然她退休了,但被校长返聘继续在学校教书。她一个人也怕去大城市,她一到了大城市就晕头转向,没了方向感。到了那,什么都要麻烦女儿,还不如不去,反正女儿节假日都会回家的。
    但此前跟女儿视频时,就看到过她的卧室,面积比家里她的卧室都要大,还有个很大的双人床。李英问你一个人睡这么大床干嘛?当时孟晚说这就是房东配的。
    今天邻居刚好来找李英唠嗑,说到了自己女儿与孟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前阵子去大城市看了女儿,现在年轻人在大城市工作太不容易了,工资就那么点,房租就占了大头。跟人合租,一个十来平的房间,床、书桌和衣柜都挤在一个小房间内。我住在她那,两个人待着太拥挤了,根本活动不开来,只能一个坐床上,一个坐在书桌前,不然就得蹲地上。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太小了,连个吃饭的餐厅都没有,就这样的破屋子,就得两千多一个月。我可太心疼她了。你说这年轻人,不就是在为房东打工吗?你呢,你女儿住在哪个区啊?租的房子也是这样吗?我说要两人靠得近,干脆我们补贴点给她们租个一套房得了,两个人也舒心点。
    李英突然想起这茬,如果一个十来平的房间真的要两千多一个月,那孟晚这个房间,就算可能她所在的区位差点,那也要四千多。
    更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个房间里,李英没有看到过孟晚的衣物与杂物。孟晚是个爱买衣服爱打扮的人,不放在卧室,那放在哪?除非有别的房间。她是一个人租了一套房吗?看这个卧室的装修,太精致了,精致到就像是自己的房子。
    与孟晚和她爸的做事细致不同,李英这人神经大条,孟晚不需要人操心,她能妥善安排自己的工作与生活,甚至每个月打生活费给李英来照顾她。
    李英难得查岗,一查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你还记得邻居刘阿姨吗?她今天还来跟我说,她女儿跟你在同一个城市,要不你俩合租个一套房,两个人都有照应呢。”
    孟晚一头雾水,想了半天才想起刘阿姨是谁,“她有病吧,我一个人住的挺好的,谁要跟她女儿合租?”
    李英试探着问,“你一个人住啊?我一直以为你在合租呢,看你屋子不小,一个月多少钱啊?”
    孟晚哪里知道租金多少,这个房子过户她没有本人到场,但签了委托书。没有人会平白无故、自己全然不知情地发现名下多了套房,她以为这会是他们的婚房。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孟晚这人跟她爸一样,藏得住事,压根就没告诉过李英这个房子的事,她也不敢说。
    “虽然租金不便宜,但我升职涨工资了,租得起呢。”
    孟晚从小看上去是个乖乖女,一心读书成绩也好,但实则她叛逆得很,不服从任何管教,但她也不想跟父母起正面冲突,都是撒着谎阳奉阴违,此时她越说越理直气壮,“妈,我上班这么苦,也不想省那点钱跟人合租,我就想住得舒坦点,不行吗?这个月我加班都要加吐了,你又在想什么呢?”
    “好好好。”看着女儿不高兴地一脸坦然的质问,李英那点小心思顿时被压了下去,暗骂自己瞎想什么呢,自己女儿的人品都不相信了?“我也知道你赚钱辛苦,我想这么大房子,一个人住不是浪费吗?我们家也不是有钱人家,还是稍微省点好。”
    孟晚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英多聊,生怕被她发现什么,敷衍了一下,“知道了,我平时花钱挺节省的,不要担心我。”她又转移了话题,“你昨天打电话给我,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什么事情啊?”
    这下轮到李英闪烁其词了,半天都不知如何开口。
    孟晚警觉了,身子都坐直了,“你不会被人骗钱了吧?你是买保险还是保健品了?现在养老院骗局也很多,你可千万别信。”
    “不是。”李英否定了她的猜测,嗫嚅着说,“前阵子,你刘阿姨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孟晚冷哼了声,“她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当时我爸走了,她个死婊子可嘲笑过我家没男人撑着了。”
    陆湛刚从外面走进卧室,就听到孟晚在骂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静悄悄地把卫生棉放在了梳妆台上,脱了外套放在一旁。
    李英皱眉,“你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我怎么了?”大概是姨妈来了,孟晚火气蹭得上来了,特别是看到陆湛也觉得她骂人粗俗的一言难尽的表情,“她怎么不是婊子了?她有这个闲心怎么不给她女儿介绍对象,非要给你介绍,她介绍会有什么好东西?好对象她自己怎么不上?”
    看着李英不说话,孟晚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你真跟那人好上了?”
    李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在老公走后,她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找了,毕竟这么多年,跟老公的感情太深了。
    结果吧,真遇到这么个人,两个人一开始抱着交个朋友的态度,周末喝喝茶聊天,竟然还聊得挺来。后来,他还晚上来给她做饭,吃完饭两个人一起散步,这么一来二往,李英竟然习惯了他的陪伴。他脾气好,还是个知识分子,喜欢读报,跟她一样都有听京剧的爱好,上周两人还一起在家看留存于今的李少春版本的《野猪林》。他跟她表白时,她竟然体会到了二十几岁做姑娘时的心动,但她回了说,我要去问问我的女儿。他竟也表示理解,说也想见见孟晚,于情于理应当请她吃饭。
    “对,我就来跟你商量这件事,你严叔叔说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我是没钱吃饭、缺他这一顿饭的人吗?什么叫我严叔叔?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叔叔?别跟我攀亲带故。”孟晚的情绪相当抵触。
    陆湛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听八卦,好在孟晚忙着打电话,没赶他走。陆湛这人脾气也不小,刚刚在车上孟晚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她总有把他气死的本领,他硬是忍住了伏低做小,一句话都没回。
    李英叹了口气,“别这么激动好吗?我也是在征求你意见,你才是我最在乎的人啊。”
    孟晚冷哼一声,“我说不行你就能不跟他在一起吗?我不同意那不是我棒打鸳鸯了吗?”
    她又紧接着问,“他做什么工作的?不要摊上骗子,人家就图你那点养老金。还有这些年我给你的钱,你可不要被骗了去。”
    李英没想到女儿是这样的反应,有这样的算计,“你能别这样想别人吗?你怎么这么狭隘?你这些年给我的钱,我明天全部打给你,我一分钱都不欠你的,你不就怕自己的嫁妆被我花了吗?”
    孟晚一年赚这么多,她真没在乎过那点破嫁妆钱,况且现在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结婚,但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就变得如此刻薄,此时她说话更没过脑子,“对啊,我爸给我留的嫁妆,你当然要给我。这就是我的钱,不然你还想给外面的男人花吗?”
    李英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可不是吃素的,女儿此时的行为跟叛逆的学生没两样,“怎么?这个钱我就不给你,你要就遗产继承权问题跟我上法庭吗?从法律上讲,这个钱可不全是你的。”
    孟晚气疯了,工作上跟人battle她能冷静有理有据地回击,因为她不在乎对方,可以抛除感性全然理性。但到了她妈这里,她气得跳脚,却无话可说。
    陆湛缺德地想,这可不是报应,她今晚快气死他,结果回来就被她妈气得暴跳如雷,她此时幼稚地像个小孩。当然,他憋住了笑。
    孟晚憋了半天,来了句,“随便你,你钱被人骗光了可别来找我哭。”
    说完就挂了电话,不想听到李英的任何解释,她还不解气,直接把手机砸到了床上,结果精准地砸到了自己的脚,被毯很薄,疼得她瞬间将脚缩了回来。
    看到她这个蠢样,陆湛彻底忍不住笑,他走过来从被窝里捉到了她的脚,坐在床上,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她按摩。
    孟晚此时没心情跟陆湛去掰扯他俩之间的事,一个劲地跟他吐槽,“那个姓刘的人贼坏,能给我妈介绍什么好对象?要是我妈脑子不清楚钱被人骗光了,她不得疯?”
    陆湛心想,钱被骗光,你妈不会疯,会疯的是你。
    “而且他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中年丧偶固然悲伤,如果老公中风偏瘫在床,也许日子更加悲惨。我妈要找个对象没过两年好日子,人家万一就卧病在床了,我妈不是去给人当保姆了吗?找个保姆一个月多少钱?找个免费的老伴当保姆多方便。”
    陆湛委婉说了句,“人家要是卧病在床了,你妈再跟他好聚好散呗。”
    “要我妈想跟他领证呢?难道到时候离婚吗?”孟晚迅疾振振有词地反问。
    “你妈作为一个成年人,你以为你能管得了她吗?”陆湛抬头看着孟晚,这件事显然是孟晚反应过激了,“她虽然年纪大了,但你不在身边陪她,她也会寂寞,想找个老伴说说话。这件事她可以不征求你的同意,而是直接通知你,但是她想获得你的赞同,她还是凡事以你为先的是吗?”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说的好听点叫想获得我的祝福,难听点不就是打个电话来通知我吗?能别这么虚伪吗?”孟晚偏过头,她知道陆湛说的有道理,但她不肯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
    陆湛揉着她的头,“心里有别扭是吗?”
    无论多么开明的父母,在一些时候下意识将孩子当作自己的附属品。同样,孩子也会,孩子长大后,就算在这样关系亲厚的家庭中,对父母也会有占有欲,否定父母的自由意志与基本权利。
    这不是对错问题,只是人性的弱点与纠缠罢了。家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如果凡事都要争出个对错,动辄上升到宏大的人性分析与各种主义,那日子就别过了。
    不过陆湛也不知为什么孟晚反应这么激烈,他试想如果是他妈再婚了,他能做到祝福,顶多叮嘱句别给我搞出个弟弟妹妹来,一大把年纪生二胎,苦的不是当事人,是当事人的子女。哦,错了,当事人都不是苦不苦的问题,是性命之虞了。
    自从听到她妈有了老伴还要再婚的消息,孟晚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她如此尖酸刻薄地对她妈说话。
    陆湛将她抱在怀里,慢慢哄她,“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是觉得妈妈再婚了就跟你不亲了吗?”
    许久,他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打湿,她在他怀中压抑着抽泣。
    “我爸走了,你跟别人结婚了,我妈也要找对象有新家庭了,没有人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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