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边抓起针线,飞速穿缝许宣的肚腹,一边笑道:“他奶奶的,你小子被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声音再也熟悉不过,赫然便是林灵素。
    许宣惊疑骇异,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忍痛环顾,四周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铁栅栏外是漆黑阴森的走道,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摇曳。
    低头望去,自己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身穿粗麻囚衣,上身袒露,胸膛、肚腹上有着一横一斜两道长近一尺的新疤,全都以黑线穿缝,稍一动弹,便渗出点点鲜血,痛不可当。
    林灵素手指穿梭,正捏着针线缝合他小腹上的创口,身边丢了几团黑乎乎、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心脏、肝肺之属。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寒毛直乍,骇惧难言。
    “好了,大功告成,”林灵素丢掉针线,拍了拍手,“牢里没你这等年纪的小孩,这些内脏未必完全匹配,你且将就着用吧。”
    牢里?许宣心中一沉,大感沮丧。
    这里铁窗石壁,除了大牢又会是哪里?看来他们终究未能逃脱,还是被王文卿等人擒住,囚禁狱中。
    再一细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寒意钻心,脸上起麻。难道他将自己开膛破肚,竟是为了将碎裂的脏腑一一替换?那么这地上的内脏,岂不是……岂不是从自己体内剜出来的?
    见他瞠目结舌,骇讶恐惧地瞪着自己,林灵素似是觉得有趣,哂然道:“小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坏了,自然要用新的更换。”从地上抓起那团血肉模糊的内脏,丢进他怀里,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你舍不得丢,还你便是。”
    仁济堂中名医济济,许宣从小见过的奇妙医术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未听说心肝脏腑也能“以新换旧”。一时间脑中空茫,震撼无以言表。突然又想,自己体内的心肝肠脏既然都是换来的,“来源”又是何处?
    林灵素似是知他所思,往石壁一靠,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嘿然传音道:“放心吧,这大牢里关押的全是秋后问斩的死囚,少上几个,你以为那些牢子一时半刻就能察觉么?”
    他双腿明明已齐膝而断,此时竟似完好无损。凝神细看,才能瞧出两道极细微的浅红疤线。想必也是他“借”其他囚犯的双脚,给自己续接上的了!
    这魔头杀人如麻,在他眼里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草芥蝼蚁,更何况这些注定一死的囚犯。
    但此地既是死牢,守卫森严,铁栅栏根根粗如婴臂,他又如何来去自如,取人脏腑手足?既能来去自如,又为什么不逃出大牢,反倒施施然地赖在这里?
    正自疑窦丛生,走道里“咣当”一声,火光摇曳,影子闪动,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许宣一凛,急忙将兜在怀中的心肺肝肠全都塞到乱草堆下。还不等坐好,三个狱卒已拖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囚犯大踏步走了过来,打开斜对面的空牢,一脚将他蹬了进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牢子又上前连踢了几脚,骂道:“日你个仙人板板,主子都被送到京城问剐了,还充什么忠肝义胆。下贱的奴才!”
    旁边那干瘦的牢子啐了一口,道:“死鸭子嘴硬,活该被千刀万剐!明天再不招供,老子挖了你的‘忠肝义胆’当下酒菜!”
    矮胖狱卒将他们拽开,道:“三哥、六哥,和这快死的废物来什么气?走走走,咱们喝酒去,明天他再不招,打死拉倒。”转身将铁栅门锁上。
    那两人兀自叱骂不已,瞥见许宣冷冷得瞪着他们,更加大怒,指着他喝道:“私娃子,看你奶奶个看!再看老子打死你!”
    许宣怒火填膺,捏着拳微微发抖,心想横竖一死,只要这厮敢进来,拼着伤口迸裂,也要将他一拳打死。
    林灵素却笑嘻嘻地坐着一言不发,双手不知何时已套到了枷锁之中。
    那两狱卒骂骂咧咧了一阵,才由矮胖牢子拽着出去。
    林灵素伸了个懒腰,揉揉肚子,自言自语道:“子曰,‘食色性也’。肚子饿了,去弄点吃的。”
    他站起身,双手将两条铁栅栏一拽,竟无声无息地拉出一个宽近三尺的空隙来,一闪身,便轻轻松松地跨了出去。
    许宣又惊又喜,正想起身尾随,林灵素却反手将铁栅栏拉拢,恢复原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大摇大摆地穿过走道,消失在黑暗中。
    许宣一愕,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撇下自己,心中大急,握着铁栏,大叫道:“放我出去……”
    话刚出口,牢内便“哐哐当当”之声大作,到处都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呐喊。
    从那嘈杂响彻的喊声判断,大牢内关押的死囚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声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头痛如裂。
    许宣转念心想,那魔头被镇在壶中时,也曾三番五次地求自己放他出来,自己这般求他,他岂会答应?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但想起父母,心中登时焦躁如焚,双手使力,纵声大吼,想要学那魔头将铁栏朝两旁扯开。不料方一用劲,胸腹内又是一阵撕裂似的剧痛,力气尽消,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懊沮,眼前闪过父亲的身影与小娘温柔怜爱的笑容,泪水更忍不住夺眶涌出,猛地将头重重地撞在铁栅上,心道:“爹!小娘娘!孩儿不孝,没能服侍你们半日,反倒……反倒害你们……”
    他握着铁栏,十指颤抖,悲恸难抑,无声地哭泣起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峨眉山上时就将那魔头放出,或许还能救父母一命。”然而一想到葛仙人那双清澈诚挚的眼睛,便又觉得此念未免太过自私可鄙。
    心里又是一动:“是了,现在不过四月中旬,既是秋后问斩,爹娘也罢,我也罢,都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只要抓紧时间修炼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便有机会逃出牢狱,去京城救出爹娘!”
    当下精神大振,再不去理会大牢内的嘈杂呐喊,意守丹田,按照葛长庚所授的经诀,炼转气丹。
    过了一会儿,神识空明澄澈,四周的呐喊声全都小了下去,浑然不闻。丹田内升起一小团热气,在经脉内徐徐循环流转,所到之处如暖流潺潺,体内的剧痛果然大为减轻。
    忽听衣袂窸窣,风过耳梢,许宣睁眼一看,林灵素竟然又戴着枷锁回到了牢房中,正倚着石壁,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皮大鸡腿。
    许宣“咦”了一声,又惊又喜,他回到狱中,难道竟是改变主意想救自己出去?
    林灵素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大撕大嚼,一边还眯着眼,摇头啧啧称赞:“好吃!真他奶奶的好吃!二十年没开荤,差点连鸡屁股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啦。”
    许宣被勾起馋涎,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但要这魔头分自己一杯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当下只好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奈何昏迷许久,早已饿得脊背贴肚皮,听着林灵素“吧唧吧唧”地越嚼越大声,闻着烤鸡的香味丝丝入鼻,肚中越发咕咕作响。
    林灵素吃完一个鸡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抓出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蹄膀、一个青瓷酒瓶,咕咚咚地连灌了几口酒,打了一个响嗝,赞道:“好酒!濯锦江外锦江春,果然名不虚传!”
    许宣素喜饮酒,闻到那浓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睁眼道:“这酒据说是用唐朝薛涛的井水酿造而成的,又叫‘薛涛酒’,清冽绵甜,喝上一口,颊齿留香三日。你拿这油腻腻的蹄膀佐酒,已是糟践,再这么牛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得赏酒。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么吃,你管得着么?”咬了两口蹄膀,又仰头猛灌。片刻间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随手抛到墙角,撞得粉碎。
    酒瓶既碎,芳香四处弥漫,闻之欲醉。大牢内的其他死囚嗅着,无不哄然而动,敲打铁栏,纵声大叫。
    林灵素听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
    刚拔开木塞,许宣便闻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醇馥酒香,脱口道:“荔枝绿!这酒是从唐朝的‘重碧酒’变化而来,由五种杂粮精酿而成,甘洌醇厚,配蹄膀倒是最为合适不过。”
    林灵素笑道:“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讲究?”咕咕地吞了两口,又赞道:“难怪黄山谷称此酒戎州第一,妙极!”
    许正亭最喜欢喝四川的荔枝绿与鹅黄酒,许宣在家里也不知偷喝过多少,闻此酒香,不免又想起父亲,心中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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