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北疆,树叶微黄,牧草却肥美。
    节度使府中,官吏往来匆忙。
    今年北疆虽说遭遇了旱灾,可余节度使府处置得力,粮食并未出现明显的减产。
    “新开荒的农户今年收获不少,因三年无需缴纳赋税,许多人家都在采买东西。工坊也因此在扩张。
    多家工坊在招募人手。布匹,肉食,车马行,逆旅……各行各业收益都大幅增加……”
    刘擎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大堂内的官员们。
    干咳一声。
    “形势,大好!”
    宋震抚须,拿着文书看了一眼。
    “这是……”
    “这是子泰让人弄的,让人去各处查探,最终汇总。”刘擎笑道:“刚开始老夫觉着有些繁琐,可此刻看到这些数目,老夫才知晓,这便是底蕴啊!”
    宋震仔细看着,不时点头。
    “多少人想看北疆的笑话,就等着减产,乃至于绝收。这个数目老夫看应当要公之于众,乃至于送到长安去,让那些人看看,北疆,立起来了。”
    刘擎颔首,轻声道:“这几年北疆一直在开垦荒地,副使咬牙拿出自己的钱粮也要出兵。
    有人说那是穷兵黩武。可他们哪里知晓,副使是要让百姓能安心去垦荒。
    今年的收成加起来,老夫粗略算了算……”
    刘擎看着众人,“粮食,能自给自足了!”
    北疆最大的困难便是粮食无法自足,以前北疆和长安之间亲如一体时,这不是问题,大唐内部调剂就是了。
    黄春辉时代,虽说长安调剂来的粮食数目不够,而且粮食质量也有问题,可好歹饿不死人。
    廖劲时代短促,到了杨玄执掌北疆的时代,长安悍然切断了对北疆的补给。
    从刘擎到下面的将领,大家看似信心十足,可心却一直悬在半空。
    今年会如何?
    明年会如何?
    这个念头一直在脑海中转悠着。
    民以食为天!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句句民谚,说的便是粮食的重要性。
    粮食不够,这个半独立的北疆的合法性也荡然无存。而且,无粮就会自乱。快饿死的百姓会揭竿而起,快饿死的军队会倒戈一击。
    杨玄一败。
    这些官员将领都会被清算。
    压力如影随形。
    现在,压力一扫而空。
    刘擎听到了哽咽的声音。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劝。
    就让这些人发泄一番吧!
    他起身,和宋震走出了大堂。
    “不容易啊!”
    宋震来晚了,没经历北疆最早的那些艰难时刻。
    但他理解那种感受。
    刘擎清清嗓子,“廖中丞走后,长安打压北疆骤然加剧,那段日子真是……”
    “邓州曾大军压境。”宋震知晓此事,当时还骂长安吃饱撑的。
    “大军压境只会换来北疆军民万众一心,老夫不怕。老夫怕的是,粮食!”刘擎靠在墙壁上,浑身放松。
    “那些日子你不知晓老夫是如何过来的。每日第一件事便是看粮食,看粮价,看储存,看庄稼……
    老夫甚至在想,要不,自己也种一块地?
    可给子泰一说,他就笑了,说,若是老夫去种地,虽说能鼓舞士气,可北疆军民,天下人会如何看北疆?”
    “他们会说北疆到了绝境。”宋震吹着秋风,很是惬意。
    “是啊!老夫本想和在陈州时一样,在节度使府中开辟一块菜地都不能。”刘擎说道:“这些时日,老夫收到了不少书信,大多是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人。
    那些来信中都在说北疆的艰难,明里暗里都在示意老夫赶紧脱身。
    甚至有人许诺,只需老夫离开北疆后,说杨玄野心勃勃,就六个字……”
    刘擎看着宋震。“长安那边就能给个侍郎!”
    “那可不低。”
    “可不是?”
    “那些书信呢?”
    “老夫没丢,都收着。今日看到那些粮食的数目,老夫觉着自己功德圆满了。”
    “想致仕?”
    “想,却不能!”
    “说说。”
    “在天下人的眼中,老夫与子泰之间宛若父子,老夫若是致仕,无论是什么理由,世人都会说老夫不看好子泰,不看好北疆,做了逃兵。”
    “那你准备做到何时?”
    刘擎眯着眼,“前路漫漫,老夫怎能看着他独自前行!
    就这么走着,直至到了地头。
    或是,老夫死在值房中。”
    “你这是真把他当儿子了。”宋震有些羡慕这等情义。
    “你看看他,自己整日到处跑,把节度使府,把整个北疆都丢给了老夫。你说他把老夫当什么了?”
    刘擎笑着说。
    “杨家就在节度使府的背面,他顺带把家卷也托付给了你。”
    宋震幽幽的道:“老夫一直觉着,子泰对老夫虽说亲切,可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你可知晓?”
    果然是宋震……刘擎双手抱臂,看着晴朗的天空,“长安对北疆,对子泰敌意颇浓。未来会如何,你可想过?”
    宋震退后一步,也学他靠在墙壁上。
    “随着此次丰收,北疆缺粮初步缓解。长安拿捏北疆将会少最要紧的一个手段。随后,子泰的意思是往北方吧?”
    “对,北疆多年困顿,都在于北辽的威胁。”
    “子泰会对北辽一步步蚕食,若是平分秋色,那么局势还能维系下去。若是败,长安会毫不犹豫的和北辽一起夹击北疆。”
    “若是胜呢?”
    “你就那么看好子泰?”
    “你都说了那是老夫的儿子,你说呢?”
    “若是胜,长安会渐渐慌张。皇帝的性子老夫知晓一些,依旧会制衡,南疆,西疆,乃至于世家门阀,天下豪强。他会营造出北疆乃是大唐公敌的氛围。”
    “还有北辽。”
    二人沉默。
    良久,宋震说道:“好吧!老夫以为,若是北疆膨胀到了一个令长安震惊的地步,那位,以及那些世家门阀,很有可能会与北辽结盟。”
    “夹击是默契,盟友是合力。”刘擎冷笑,“也好!”
    “也好?”宋震觉得他疯了,“长安毕竟是正朔,若是长安彻底翻脸,说子泰乃是叛逆,天下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刘擎默然。
    “说话。”宋震有些恼火。
    “不是坏事!”
    “你喝多了。”
    “从子泰离开桃县的那一日,老夫滴酒未沾。”
    “那你还说是好事?”
    “是啊!”
    刘擎看了宋震一眼,心想等子泰回来和他商议一番,是不是把事儿给宋震说了。
    但宋震会是什么反应?
    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漩涡,离去。
    觉得孝敬皇帝的儿子起事只会给天下带来灾难,离去。
    孝敬皇帝的儿子这个身份是不错,但对于天下人来说,他们最多是同情一下,接着,该干啥干啥。
    你要说什么杨玄才是正朔,对不住,天下人会说谁能让我过安稳日子,我便支持谁。
    大伙儿日子过的好不好的,突然冒出个孝敬皇帝的儿子,说要为父报仇,要讨逆。
    震惊之余,天下人就会觉得杨玄是个事儿精。
    你的仇和咱们有啥关系?
    若是顺手帮一把那还好说,你这一起兵,天下将会打烂。多少人将会死在战乱中;多少安宁的日子将在马蹄声中粉碎?
    所以,杨玄定下了先向北,静待时机的方略,刘擎是赞同的。
    而且颇为欣慰。
    他就担心杨玄急吼吼的打出讨逆大旗,觉着自己身份珍贵,天下人该望风景从。
    想到这里,刘擎说道:“也不知子泰此行如何了。”
    “节度使问题不大。”
    宋震久居中枢,对朝中的心态门清。
    外面一阵嘈杂,接着一个人风尘仆仆的进来。
    刘擎认得此人是杨玄的护卫,喜道:“子泰到了何处?”
    护卫说道:“主人距离桃县二十里,遇到了些事,令小人来禀告二位,长安之行颇为顺遂,北疆节度使,秦国公。”
    “好!”
    刘擎欢喜不已,忘记了问护卫杨玄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去,给杨家报信!”
    一个官员进来。
    “司马,外面来了几个豪强,说是明年的开荒他们也想参加!”
    “这是看到好处了。”宋震莞尔。
    “这是前倨后恭,当初的倨傲呢?当初的矜持呢?”刘擎澹澹的道:“告诉他们,北疆的地,只能由北疆人来开垦。”
    这话是拒绝,也是一种勾搭。
    官员出去,外面几个豪强正在等候。
    去年到今年,北疆大规模开荒,那些参加的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豪强们当初觉得危险,所以没参加。
    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
    见到官员出来,几个豪强笑吟吟的拱手。
    “如何?”
    官员板着脸,“司马说了,北疆的地,只能由北疆人来开垦。你等,回去吧!”
    “我等难道不是北疆人?”一个豪强怒道:“凭何不让咱们开荒?”
    几个豪强发作了起来,门子都缩缩脖颈。
    官员冷笑道:“有本事,这番话就对人说吧!”
    “谁?”豪强说道:“当着谁,老夫也是这般说!”
    官员微笑,“节度使就在桃县之外,兴许,你等该等他来了再说。”
    “节度使……”
    豪强面色剧变,拱手道:“老夫还有事,告辞了。”
    ……
    杨家,周宁的肚子已经起来了。
    因为杨玄不在,后院的规矩又紧了些。
    “阿娘!”
    阿梁现在跑的跌跌撞撞的,但速度不慢。
    比一般的孩子都健壮。
    豹子跟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
    富贵想冲上去,被剑客一尾巴抽的嗷嗷叫。
    阿梁一步步爬上了台阶,依着门边看着坐在里面看书的母亲,说道:“阿娘,玩!”
    周宁抬眸,微微摇头,“等你阿耶回来。”
    杨玄不在家,宁雅韵也不在,周宁自己因为有孕在身也没法出门,故而憋坏了阿梁。
    阿梁回身靠在门槛上,“阿耶……”
    院子里很是安静。
    管大娘和几个仆妇在低声交代事儿,不时轻声呵斥。
    寡妇珞没事儿了,就坐在窗下看书。
    章四娘在空地上来回走动,臀儿扭的越发的有趣了。
    怡娘站在屋檐下,看着长空秋色,轻声道:
    “郎君该回来了!”
    一个仆妇脚步匆匆的进来。
    看着满面喜色。
    怡娘叫住她,“是何事?晚些再禀告娘子。”
    孕妇不能大悲大喜!
    仆妇低声道:“郎君到了桃县外,明日归来。对了,郎君已是节度使了,还是什么……秦国公!”
    她说完,见怡娘不吭声,抬起头看去。
    怡娘双手合十,闭眼。
    虔诚的道:“您听到了吗?”
    ……
    杨玄此刻在野外。
    麾下在扎营,一个女子跟在杨玄的身后,走出了营地。
    女子是长陵的侍女詹娟。
    “这是大长公主的书信。”
    杨玄接过,打开。
    ——子泰,许久未曾接到你的来信,我曾以为你决心与我分开。后来才知晓你去了长安。
    鹰卫的消息送的不算慢。
    杨玄继续往下看。
    ——你此去定然是要谋划与长安和解吧!我虽不知你的想法,却有些担忧。对于帝王而言,权力不容觊觎,不容分割。不过,我想那么多作甚,书信送到你手中时,想来你已经平安归来。
    长陵啊!
    依旧是这般文青。
    杨玄嘴角微微翘起。
    ——你走了之后,北疆那边也消停了。
    杨玄干咳一声。
    ——夏至的时候,我去看了父亲。他的陵寝登基后就开始建造了,这么些年陆陆续续的,规模不小。看着那个山谷中的土包,我在想,这人活了一辈子,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百姓,死后,依旧是一抔黄土埋了。
    这妹纸……杨玄问道:“公主可是心情不渝?”
    詹娟点头,“林雅那边被大长公主夺回来两万大军后,发狂了般的针对大长公主。一次大长公主出行遇到了刺客,怀疑便是林雅的人。”
    杨玄摇头,“长陵的性子中有疏懒的一面,对于频繁的纷争会厌倦吧!不过,身不由己。”
    对啊!
    大长公主就是这样的啊!
    果然,天下能理解大长公主的还是杨副使。
    杨玄继续看信。
    ——宁兴的初秋多雨,你知晓我的性子,看着雨水不断,心情会不由的惆怅起来,会不由自主的思索这人活着为何。想来想去,人活着,好像没什么缘由,没什么意思。
    杨玄微微摇头。
    ——你定然猜得到皇帝会猜忌我,对,他是在猜忌我。如今看似我与他为盟友,可他在私底下却没少给我寻事。只是苦了红姨,帮我吧,便是背叛了皇帝,不帮我,她又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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