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远掐诀念咒片刻,随后抬手一扬,数十道素白箭光如雨飞出,轻而易举将远处一排枯树射穿,溅起大团木屑纷飞。
    看着如此术法威力,郑思远有些惊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就算近来修为有所精进, 却也不至于能随意发出如此之多的箭光。
    “如何?这阵式能否契合你的《弧引天矢》?”赵黍在旁凝神观察,青玄笔时而空书几笔。
    郑思远毫不掩饰惊叹之色:“如此轻易便将术法威力成倍提升,没想到赵执事能布下此等阵式!”
    “我也是摸索着来,眼下此阵还远未完备。”赵黍摆手道。
    阵式与禁制相通,跟科仪法事也能相互参详,赵黍过去虽谈不上深谙此道,却也研习日久,诸如三川水侯阵、风刀杀鬼阵、百阳激电阵, 这都是老师张端景亲自传授给他。
    仙道修士借禁制阵式镇压妖邪、守护山门, 也是悠久传统,精通符法者以灵文符篆转化地气,灵材丰厚者炼制法宝运转阵式,或兴云雨、激风雷来攻伐大敌,或扬雾岚、招木石以掩盖洞府。
    当初苍水河畔一战,梁韬便是以大明宝镜为枢,布下崇玄馆闻名遐迩的周天二十四气象大阵,鼓动风雷水火之威,将妖邪杀伐殆尽,足见其能。
    而禁制阵式相比起科仪法事,还有一个好处,如果阵式精妙,兼之布置得当,修为稍浅之人也能借助阵式效力,提升术法之能。
    如同赵黍眼下所布置的开明九门阵,乃是从玄圃玉册习得, 那原本是玄圃堂的护山阵式,借地脉气机而成。
    此阵若能完备, 既能禁制各种术法,或禁缩地遁行、飞天腾翔,或禁召遣鬼神精怪、魇镇蛊毒;也能通过阵式发出种种杀伐之威,加持膂力。
    另外,开明九门阵还有对应的符令,佩戴符令的修士可以借助阵式,使得自身原本术法威力大增,乃至于获得种种加持庇护,而没有佩戴符令的外人则要受到各种禁制。
    只可惜以赵黍的水平,眼下不过是稍作尝试,开明九门阵还远未完备,诸多妙用尚不能发挥出来。
    禁制阵式与科仪法事终究不同,两者虽然同样是取天地之气为人所用,但禁制阵式一旦布成,往往可以延续良久。
    精通此道之人,甚至能布下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效力妙用不减的禁制阵式。
    而科仪法事则倾向于一鼓作气改变原有气数运行,其功在于一时片刻。
    比如梳整地脉此事, 赵黍开坛做法, 效验主要便是引气机泉流遍行地脉。而当地脉稳定之后,气机自行流转,赵黍也不必多管了。
    所以当初梁韬声称要延续千百年的科仪法事,赵黍都以为他在说疯话,此事对当时的赵黍而言,根本不可能。
    但如今赵黍修为进境,结合禁制阵式重新考虑,若不拘泥一法,似乎也有几分可行之处。
    赵黍怀疑,梁韬过去带着崇玄馆攻伐各个修仙宗门,夺占福地,恐怕就是为布下一个笼罩华胥国的大阵。
    可是以梁韬自身修为法力,也不足以发动规模如此宏大的阵式,必须要借助外力,帮助他策动天地之气,一举启动阵式,奠定人间道国基业。
    最后找来找去,梁韬找上了赵黍。
    如今看到郑思远借助开明九门阵的加持,术法威力倍增,赵黍隐约明白梁韬所求。
    如果未来真的有这么一个护国大阵,足可调动近乎无穷无尽的天地之气,加持国中修士,使得人人法力大增,甚至能够运用到如金鼎司这样的衙署,便于祭造符兵符甲,那这个人间道国的实力,无异是凭空大增一截。
    只是赵黍亲自尝试布置开明九门阵,才明白能笼罩广大地域的阵式布置起来是何其艰难。
    就算赵黍亲眼见证过梁韬的修为法力,但他的想法也过于狂妄,甚至不切实际了。
    加之先前开坛做法梳整水脉,赵黍心里隐约有种古怪想法,却又说不明白。
    “阵式虽好,但我看度支册上所写,为了布置阵式耗费的灵材数目可不少。”郑思远又试了几道术法,然后让其他金鼎司修士各自尝试,他对赵黍说道:
    “如今阵式远远谈不上能笼罩整个蒹葭关,此举是否有些浪费呢?”
    “你是这么想的?”赵黍问。
    郑思远赶紧躬身说:“浅见薄识,让赵执事见笑了。”
    “哪里的话!”赵黍沉吟道:“蒹葭关虽然有地脉气机升扬可用,但要调摄驳杂不清的气机,转化为可供阵式运转之气,又免不得要耗费天材地宝炼制法物,安镇灵穴,可偏偏这些布阵灵材又会有气韵耗空的一日……”
    “我是觉得,眼下前线战事正急,与其耗费灵材在布置阵式上,不如保留下来,以祭造符兵法物为主。”郑思远谨慎言道:“不知赵执事怎么看?”
    赵黍瞧了郑思远一眼,点头感叹道:“幸亏有你及时劝阻啊,我这个人一旦对某件事起了兴致,时常会忘了其他计较。如今韦将军率兵征战在外,各项军需都不宜随便浪费。阵式此事,就暂且中止吧。”
    刚安排金鼎司人手撤去阵式布置,就见有兵士飞马疾驰而来:
    “急报!韦将军已杀退红花潭外南蛮兵马,并有三处村寨归顺华胥国!”
    赵黍接过传令兵送来的军情急报,打开之后仔细扫了几眼,同时赶回府院,下令参军曹佐前来候命。
    “立刻准备车马,装载一月粮秣、送往前线。”赵黍端坐在上,面对两侧参军曹佐相继下令:
    “韦将军有令,要在前方村寨兴修工事,并且继续向南方推进。另外再调三个营,充实防线,巩固战果。”
    有参军问道:“这是否太冒险了?如今蒹葭关内只剩下八营新兵,倘若九黎南蛮从别处绕开群山,袭扰关后郡县,仅靠一万新兵,恐怕不足以抵挡。”
    赵黍则说:“九黎南蛮再凶狠,也要吃饭。韦将军如今挥军南下,步步逼进,既能牵制九黎国大军,也能阻截对方粮道。九黎蛮族兵纵然擅长跋涉山林,没有粮秣军需,便只能就地掠夺。
    我已经去信关后各郡县,并且派出军吏,巡视各地城防。眼下秋收已过,粮食陆续入库,只要坚壁清野,九黎国的袭扰兵马便难以仅凭劫掠长久支撑。到时候我们或是驱逐、或是围剿,总比贸然上去硬碰硬要更好。”
    参军闻言称是,赵黍继续说:“另外,我已经让金鼎司赶制一批法水香药,专是用来对付行尸,你们也一并装车送给韦将军,不得有误!”
    一众参军曹佐刚要奉命退下,旋即就有传令兵赶来:
    “急报!陈芦县有敌情!”
    在场参军曹佐闻言尽皆变色,有人连忙问道:“陈芦县?那可是在蒹葭关东北将近二百里,九黎蛮子怎会出现在此?”
    传令兵气喘吁吁,从怀中抽出一封羽檄递给赵黍:“军情如此,卑职收到消息时,听说九黎蛮子正在急攻陈芦县,邸报是一刻不停地送来。”
    赵黍迅速拆开羽檄翻阅,眉头微皱,然后递给下手处的参军逐一过目。
    “你先下去休息。”赵黍朝传令兵轻轻挥手,如今他面对这种战况剧变,也不至于仓皇事态。
    “看来当初那帮未被彻底剿灭的豕喙民又重新聚集起来了。”赵黍手指轻敲桌案:“只是从急报来看,兵甲稀少的豕喙民,不知为何多了一批军械,甚至敢冒险进攻县城。诸位怎么看?”
    赵黍处事未见慌乱,一众参军也安定下来,传阅急报后言道:“陈芦县城垒还算坚固,九黎蛮子不过数千,一时之间应是无法攻破城池。”
    “不可轻忽!如今陈芦县也在向蒹葭关转运粮秣,城中府库充盈,一旦城破,百姓遭殃不说,九黎蛮子得了粮秣军需,立刻能转战别处!”
    “那就是要分兵救援?可韦将军刚说要三营兵马!这样关内只剩一万多兵丁了!”
    “不止!关城百姓征发起来,也能临时协助守城。而且还有几千刑徒兵,不用白不用!”
    “关城百姓虽然多有世代为兵,可这些年不是务农便是行商,哪里还有几个会厮杀的?至于刑徒兵,你敢带着他们离开蒹葭关吗?”
    “那便因循旧例,参战者罪减一等,斩敌人首者免罪。”
    “笑话!不额外分兵看守,你带着他们离开蒹葭关就能跑散一大半。不倒戈去九黎国,给蛮子带路就算你祖上积德了!”
    “扯那么多,你难道要看着陈芦县被攻破吗?”
    “够了!”赵黍一拍桌案,喝声如雷,气势如山,慑住在场众人。
    “陈芦县要救,我们不能将一城得失赌在九黎蛮子不擅攻坚上。”赵黍神态凝重:“倒不如说,这帮九黎蛮子绕过蒹葭关,主动攻打县城,本就十分离奇。我怀疑此事有诈,很可能是围城打援之计,好将蒹葭关守军引出关城,从而使得在外征战的韦将军断了粮道退路。”
    参军们彼此对视,然后拱手问道:“赵长史,还请您定夺。”
    “韩校尉,你领甲乙两营,前往救援陈芦县。”赵黍望向下手一人:“我稍后会登坛做法,召遣吏兵侦察敌情。但你须牢记,一路上仍要多派斥候哨探,但凡山林起伏之地都要细细侦察,以防伏兵。”
    “得令!”韩校尉答道。
    “这枚符咒你拿好。”赵黍起身递给对方一道符咒:“术法虽然有用,却会受天时地利所扰,亦有蒙蔽之时。倘若你附近有九黎国伏兵,耳边自然会听见传讯。”
    “多谢赵长史赐符!”韩校尉脸上满是兴奋雀跃。
    “现在就去点齐兵马,动作要快。”赵黍一挥手,韩校尉转身退下。
    “其余诸位,整顿各营兵马,加紧城防,战事已至了。”赵黍起身不再犹豫,立刻准备登坛召遣。
    ……
    “一株四花,裁去三朵?”
    四规明镜中,显露出深衣鹖冠、苍颜白发的梁韬,他面带疑色:“赵黍果真如此?”
    昏暗静室内,梁晦捧着一盆兰花站在法镜之前,恭敬回答道:“确实如此,赵黍还将三朵花埋入泥中。”
    梁韬沉默片刻,言道:“你怎么看?”
    “孙儿不敢妄自揣度。”梁晦低下头去。
    “在我面前,还要继续韬光养晦么?”梁韬隼目犀利,目光似乎穿过镜面直逼而来。
    梁晦把头压得更低,回答说:“孙儿觉得,祖父有意试探赵黍如何看待我崇玄馆与仙系血胤。”
    “继续说。”梁韬收回目光。
    “崇玄馆仙系血胤虽然传承久远,可近世以来,除了永嘉梁氏有祖父这么一位上接仙道,其余三家大多庸俗之辈。”梁晦语气恭谦,话中含义却甚为刻薄:
    “即便是当年与祖父并称崇玄四杰的郑玉楼、楚接舆、王宗然等人,终其一生尚未能结化胎仙,后人之中亦不见英才俊杰。”
    梁韬则说:“楚接舆和王宗然两人殒身于五国大战,若非如此,未来成就不可轻易料定。”
    梁晦脸色微沉:“祖父,郑玉楼、楚奉圭等人先后在地肺山喧哗搅扰,丑态毕露,可见另外三家不过是仗着与青崖仙祖的一线香火缘分,攀附我永嘉梁氏罢了。孙儿觉得赵黍的暗示确实可以考虑。”
    “什么暗示?”梁韬故作不解。
    “崇玄馆只有永嘉梁氏便足够,无需其他家族。”梁晦直言:“近些年,另外三家的晚辈子弟越发无能,却偏偏骄横无忌,不肯用心修炼,于实务之上也少见成就。此等庸辈何德何能与我永嘉梁氏相提并论?不如趁国主有心铲除宜安楚氏,我们将其一举吞并,既能安定朝野议论,也可断绝拖累。”
    梁韬反问:“吞并?他们本就是崇玄馆弟子,何来吞并一说?”
    “无能长辈,软禁一地,其中尚可调教的晚辈子弟,则夺其箓职,要他们从头开始积功累行,并将其打散各地。”梁晦说:“他们不敢违逆,没有祖父庇荫,这帮人根本无法离开崇玄馆自行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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