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将军神色略显疲态,好似转眼间苍老了许多。
    赵黍与罗希贤对视一眼,他们都清楚,韦将军此次剿匪职责甚重,倘若有失,恐怕就不是革职除爵这么简单。眼下剿匪未成,梁朔便先被妖人斩杀,崇玄馆首座梁韬定然不会坐视。
    “现在首要事务,便是让大军退守地利可用之处。”韦将军并未消沉:“贼首杨柳君不同寻常,其人不光修为高深,也颇具用兵谋略。现在他们还有神剑助阵,凡人兵卒难以抗衡。”
    “我不明白。”赵黍问:“崇玄馆面对神剑,怎会轻易败亡?他们还有九天云台这等仙家法宝护持,妖人莫非直接杀进去了?”
    韦将军说:“我方才也问了城中守将,据说另有一位妖人变成火龙,短暂牵制住仙将,为那剑客争取时机。九天云台不敌神剑锋芒,妖人就此闯入内中。除了梁公子外,其余梁氏子弟也是死伤一片,整座九天云台坠落城头,现在还不知如何处置。”
    “火龙?”罗希贤撇嘴道:“莫不是当初那位东章散人?”
    赵黍问:“三牛坑那个光膀子?”
    “就是他。”
    赵黍闻言困惑:“此人修为尚可,但是想要牵制法箓仙将还远远谈不上。”
    罗希贤摇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修炼了什么旁门邪术。”
    赵黍没有接话,根据灵箫的说法,赤云山传承乃是正宗仙家妙法,讲究拘制魂魄、采摄炎精,烧尽形骸阴滓,炼成洞明真灵,最终要达到形神俱妙、变化通玄的地步。
    东章散人变化火龙,按照赤云山仙法传承,倒也谈不上旁门左道,只是这种境界起码也是形骸炼尽、胎仙外游的地仙位业了。
    不过从三牛坑交手来看,东章散人离着地仙位业还远得很,更像是一个仰仗御火术法的武夫。
    “赵符吏,听说你为了应付神剑,在星落郡各地布置坛场。不知能否施展运用?”韦将军问道。
    “这……”赵黍迟疑片刻说:“我当初考虑,是打算请梁公子以九天云台充当法仪中枢,让城隍衡壁公调摄星落郡天地气数,仅凭我自己根本没法发动各地坛场啊。”
    罗希贤问:“难道没有梁朔就办不成事了?”
    “九天云台才是紧要,若无此助,除非有修为高深之人主持法仪。”赵黍沉吟思忖,他想起当初在馆廨后山,望见老师张端景吐纳炼气,五色云气结成台座、拱护胎仙,这隐约与九天云台有几分相似,不由得说:“如果是老师……也就是怀英馆首座,或许可以办到。”
    韦将军感慨道:“我先前已上表朝廷,请求各家馆廨首座前来星落郡,只是尚且不知朝廷如何安排。”
    罗希贤抱拳说:“将军放心,张首座本就十分看重星落郡剿匪形势,若是得了国主允许,必定尽快赶来。”
    韦将军也只是点头,示意赵黍两人退下收拾,朝廷大军显然是要弃守渔阳郡了。
    离开大帐,罗希贤问赵黍:“你……这段日子都是给梁朔办事?”
    “你生气了?”赵黍问。
    罗希贤吐了一口浊气:“是有点,不过他死都死了,我也没必要一直纠结。”
    赵黍解释说:“赤云都铸造神剑的消息,你我几乎是最早探听到的,当初没多少人关心神剑之事。后来传说赤云都铸成神剑,也无人得见其锋芒威势。
    当时我就觉得,如果不准备应对手段,未来恐怕酿成大祸。坛场法仪之事,是我私下跟梁朔商量,如此借助他的力量,至少能免去更多战场死伤。”
    罗希贤叹气:“说到底,还是因为崇玄馆势力更大,他们本该有更多作为,以免局势转恶。可惜第一次来到战场之上,他们就输得一败涂地。”
    赵黍摇头:“其实在神剑出世前,你跟着韦将军他们一路高歌猛进,几乎不曾遇到像样抵抗。梁朔这个人我见过几次,远谈不上什么宏图大志,所谓仙系血胤、世家子弟,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身份,如果没有法箓仙将的护持,没有崇玄馆诸多法宝符咒,他就是一个毫无担当、遇难生畏的货色罢了。”
    罗希贤笑道:“我没那么多计较,就是看不惯他一股子脂粉味。”
    赵黍来到城北,望见那破损坍塌的九天云台,下方云气消失不见,宫室本身几乎化作残垣败瓦,不复往昔超凡脱俗。有数十名兵士在附近收拾,将瓦砾下的尸体搬出。
    “公子!公子你在哪里?”
    就听得姜茹一声惊呼,她不顾内伤,走下马车便朝九天云台奔来,花容失色、发簪散乱,整个人好似丢了魂般茫然失措。
    罗希贤见她如此,上前抬手拦住,声音低沉:“梁朔死了,韦将军已经下令收殓尸体,你不要……”
    “放开我!”姜茹一把甩开罗希贤,指着他,然后又指着赵黍,表情阴狠:“你……赵黍!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就是你把我家公子害死的!”
    赵黍闭上眼睛:“我不可能事事都能算中,赤云都今次显然是布下杀局,专程对付梁朔,我也没想到梁朔不敌神剑锋芒。”
    “这就是你的错!”姜茹发狂一般抓着头发,叫嚷道:“我明白了,你们怀英馆处心积虑,勾结乱党要害死我家公子!”
    姜茹的话语引来附近兵士窥望,罗希贤挥手示意他们退开,然后阴着脸对姜茹言道:“我奉劝你说话小心一些,之前到底是谁处心积虑离间我们?赵黍帮你们崇玄馆,也是出于剿匪事务,仁至义尽,并无亏欠!”
    “你们、你们……”姜茹咬牙切齿,身子颤抖。
    赵黍见她这样,上前说:“梁朔一死,赤云乱党气焰更盛,你觉得这对于怀英馆会是好事么?只是我们还能自行抉择进退,而你姜家仰人鼻息,造成今日之果,怪不得他人。”
    姜茹失力跌倒在地,由于登仙契勾连气数,梁朔的死重创了她的修为,被赵黍这么一激,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不是那等乡野村妇,即便修为法力大损,也有远超凡俗的阅历见识。”赵黍对姜茹说:“今日解下绳辔,如同脱出樊笼,天高海阔任你翱翔,又何必低首献媚于他人?”
    姜茹手按心口,紧咬唇瓣,不发一语。赵黍说:“我知道你希望攀附梁氏,来日好上登洞天仙阙,但梁朔享尽仙家富贵,大占福德,最终成就高下深浅,你应当看在眼中。如果永嘉梁氏真有长远之计,何至于放纵子弟?”
    说完这话,赵黍转身离去,罗希贤多看了姜茹两眼,摇着头跟上赵黍。
    “你的口才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罗希贤笑道。
    赵黍微笑以对,其实刚才那番话,主要还是在暗示姜茹,既然不能直言青崖仙境崩毁一事,那就提醒她永嘉梁氏并不可靠。
    而且赵黍也不全是逞口舌之利,自从了解青崖仙境崩毁之后,赵黍对于永嘉梁氏的看法就完全变了,尤其是那位国师梁韬。
    洞天崩毁、真君陨落,后世门人弟子飞升上举几乎无望,除非梁国师打算自己中兴法脉传承,重廓洞天。可这样一来,梁氏驱役法箓将吏如奴仆的举动,就太不合常理了。以至于衡壁宁可舍弃法箓仙籍,也不愿与之共事。
    如果梁国师真的为了家族传承长远考虑,理应对晚辈子弟严加教导,不是养出一群只懂得排场享受的无能蠢货。
    如此种种,都让赵黍觉得梁韬这位国师难以理解。
    “我听说,你跟这个姜茹还有过露水缘分?”赵黍忽然问起。
    罗希贤脸色一僵:“你怎么知道的?”
    赵黍瞪了罗希贤一眼:“姜茹找上辛学姐,估计是为了炫耀和挑衅,自己把事情说出来了。”
    罗希贤不知该怎么应话,赵黍说:“但凡女子主动献身必有所求,以你的修为和心志未必是受媚术所惑,你该不会就是为了图一时爽快欢愉吧?”
    “咳、咳咳!”罗希贤咳嗽几声掩饰过去:“这女人主动送上门来,你难道就没半点想法?”
    “我现在没这心思啊。”赵黍望向遍地哀鸿,愁绪万千。
    ……
    朝廷官军在渔阳县大败,韦将军再次引兵撤退,路上遭遇了赤云都的几次袭扰。
    幸好韦将军布置妥善,并未造成严重损失,在扔下大量辎重后,官军一路退回盐泽城周边,剿匪形势几乎倒退至最初的状态。
    然而等韦将军回到盐泽城才得知,崇玄馆首座梁韬也刚好来到。
    “末将拜见国师大人。”韦将军赶到郡府衙署外,朝着梁韬揖拜道。
    梁国师深衣鹖冠,负手而立,转过身来,是一张须发斑白、鹰眉隼目的老迈脸庞,神态阴鸷。
    “梁朔何在?”
    梁韬扫了韦将军身后一众馆廨修士,语气平淡,自他身上散发而出的气势宛如实质,压得那帮后学晚辈抬不起头。
    “是末将无能,致使梁公子不幸捐躯。”韦将军以莫大勇气言道:“梁公子与崇玄馆众修的遗体业已收殓,正随后军返回盐泽城。”
    听到这话的梁韬沉默了许久,郡府衙署外的气息几近凝固,让众人难以喘息。
    “既称无能,你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梁韬盯着韦将军说:“当初你受命出征,承诺一年之内戡平匪患,如今年中将至,大军败退盐泽城,匪患越见炽盛,你当如何应对?”
    韦将军不顾身上甲胄拘束,当即跪下伏首:“妖人强悍,更有神剑助阵,众将士拼死奋战,奈何凡胎俗体,无人能抵御锋芒,还请国师大人宽谅一二!”
    “你的罪责权且记下。”梁韬脸色阴沉,转身进入郡府衙署,韦将军这才缓缓站起,冷汗早已浸湿内衫。
    梁国师亲临,这回所有人都知晓形势不比以往,各家馆廨派出代表跟随韦将军一同进入郡府,赵黍与罗希贤也在其中。
    让赵黍感到无奈的是,这次前来的馆廨首座并非老师张端景。
    “国主有旨意,让老夫代为主持星落郡剿匪事务。”梁韬端坐在上,直接开口道:“如今盘踞苍梧岭的赤云乱党也在蠢蠢欲动,九黎、有熊两国陈兵边境,星落郡匪患一日不除,华胥国将永无宁日,你等可明白?”
    下方众人行礼称是,梁韬紧接着说道:“如今乱党手持神剑,寻常术法难以应对,我先前便得知梁朔准备祈禳法仪,以此化解灾异之气,遏制神剑锋芒……赵黍何在?”
    赵黍闻言一愣,他不太愿意对上这位气势凌人的梁国师,要是对方真的探究起来,梁朔的死恐怕还真能牵扯上赵黍。
    可既然对方开口,赵黍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拱手答话:“晚辈赵黍在此。”
    “你便是赵黍?”梁韬隼目锐利,打量赵黍一番,不置可否:“梁朔安排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赵黍回答:“星落郡各地坛场皆已安置妥当,图册在此,请国师大人过目。”
    梁韬接过一幅画有山川走势的地图,阴阳气机交汇之地都用朱砂表明,各地坛场星罗棋布,好似排下一个庞大阵式,隐隐笼罩整个星落郡。
    梁韬脸上不见喜怒哀乐,心下却生出几分猜疑。梁朔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将坛场法仪与一方山川天地匹配勾连,这远不是梁朔能够设想出来的。
    心念及此,梁韬就明白梁朔为何不止一次向自己提及赵黍这人。
    “就由你来主持这祈禳法仪。”梁韬当即下了命令。
    赵黍心下一惊,暗感不妙,赶紧说:“非是晚辈推脱,这法仪浩大非常,以晚辈修为难以发动,此法最初就是为梁公子预备,更要有九天云台为法仪中枢。”
    梁韬没有说话,而是抬手虚摄,片刻之后有两道流光飞入郡府,落入手中化作两道云纹玉佩:“九天云台你不必计较,此乃召遣城隍衡壁公的符令,由你主持法仪,让他来调摄天地气数。”
    赵黍不敢接过符令,低着头说:“请恕晚辈直言,调摄流散天地的灾异之气何其艰难?匆忙开坛只能短暂见功。晚辈若是此刻行法,恐怕不能长久压制神剑锋芒。”
    “所以你随老夫一同去往战场。”梁韬盯着赵黍:“老夫要亲手诛杀乱党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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