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的大帐内,呼吸一度紧张。
    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说此事,无论之前费祎和袁綝的“速稳之争”如何激烈,众人也不会有太大反应,可经廖化这么一遭,顿时有点扛不住了。
    中护军、相府司马费祎措手不及,身形颤抖俯首于地,几度张口欲言,最后却只是落泪不止。
    “费卿。”耳听着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刘禅挥了挥衣袖,低头来问:“哭甚?”
    “陛下......龙体紧要啊!”费祎狼狈地抬头,鼻涕横流。
    “卿这话偏颇了。”嘴里说着这般话,刘禅却是向前一步,轻轻将其人从地上扶起来:“我自然知道龙体紧要,可相比较于北伐曹魏、兴复汉室的大业却又不值得一晒了。数十年来,英雄枭雄遍地而起,到处是战争,到处是杀伐。至先帝兴兵以讨不臣,这其间无数的英烈前仆后继为大业赴死,你说我一人之身,可比得过如此之魂?”
    这便又是无解的话。
    一边是先帝,一边是天子,这怎么比?
    众人齐齐噤声。
    “陛下,便是真要守,也可以留臣在此处,陛下自带着丞相遗躯回返成都,但若此地有失,必提头来见!”董允平复了一下情绪,拱手提议道。
    其他人见状也是心头微动,连忙跟着附议。
    没错啊,就算是此地须守,为何要天子在此?
    “你们还不明白。”闻言,刘禅却是松开了按在费祎身上的手,负手而立:“我便再问你们一句话:不知卿等知不知先帝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卿等以为这里的人是谁?”
    “自......自当是陛下。”
    “错了,这里的人是我却不止我。”刘禅摇了摇头,恳切相对:“这里的人还有你们,还有天下汉人。正逢此等乱世,天下何以纷扰,将来又何以太平?无非是需要身为武将大臣的你们克勉通达,忠于王事,奋勇向前,敢于死战;需要全天下的汉民谨小慎微,安居乐业,辛勤劳作,心怀国家;而我也自当勉力坚持大政,无论危难,绝不动摇!你们说,是不是啊?”
    袁綝、吴懿以下,还有诸如高翔,廖化以及其余帐内武将俱皆凛然,赶紧行礼称命。
    便是一直坚持己见的费祎和董允二人也在一阵惘然落泪之后,拱手称是。
    不然呢?
    怎么看皇帝都是决心已下,他们又不是没阻止,只是没能成功。
    至于后果......现在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子均。”而待到再次安静下来以后,刘禅却是忽然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你且来说一说情况吧。”
    “诺。话音未落,只见从昨日天子入营后便大放异彩的讨逆将军王平默默地从队列中站出,手里举着一封文书,沉声称是:“陛下、诸位,斥候来报,今日曹魏大营忽有异动,大约有万余步兵忽然拔营,然后渡河向北,往郿县方向而去,受困于渭水,斥候难以跟随,最后不知所踪。”
    “什么?!”
    此言一出,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王将军,敢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老将军袁綝高声问道。
    “大约平旦末时。”
    “现在已是日中,却不是将近四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什么打法?临战前先让一万兵?”
    “此言何其可笑也!司马懿会这般蠢笨?”
    王平话音刚落,现场众将几乎就是议论纷纷。
    前将军袁綝却是再度拱手相对:“陛下,不知此消息是否属实?”
    “自然属实。”刘禅轻轻颔首,“昨夜被那人走脱后,为防万一,我便让王卿撒了一群斥候出去,此时得到消息却是刚好。”
    “那便是了。”袁綝直起身来,环视一圈,便立在大帐之中,慷慨陈词。“以某家对司马懿的了解,其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一万人必定有大用。现在的关键是这一万人到底去哪了?渡河之后是向西还是向东?”
    “向西如何?向东如何?”刘禅正色询问道。
    “向东无非两条,一则过郿县绕路走子午奇袭,二则掩人耳目,再暗中渡河回来。”
    “向西呢?”
    “向西也是两条,一则出阴平,二则合阳燧、北原处兵马,就从北岸直接渡河强攻。”
    “那这么看来应该是向西的可能性大些......”董允摇摇头。
    “何曾这般就敢下定论?”袁綝吹着胡子怒气蓬发:“老臣以为,无论向西向东,司马懿都已经领先一筹,不动声色间便去掉我一万兵马。”
    “这是为何?”董允黑着脸相对:“老将军莫要胡乱言语。”
    “呵!幸亏陛下没让你持节都督大军,不然你当权之日便是我等身死之时!”袁綝居然望着其人冷笑,然后对刘禅大声拱手道:“陛下,臣请斩董允此人,以警后人!”
    秋日萧瑟,大帐中清风阵阵,袁綝言毕,董允几乎目瞪口呆,便是刘禅都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
    而不等到这些人回过神来,筹措言语反驳,袁綝却再度拱手,然后语出惊人:“陛下,这等不知兵之人却能高居庙堂,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暂且不提其心为何,只是轻敌二字便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陛下万万不可上了他们的当。”
    刘禅当即摇头不止:“老将军这些诛心之论就不要说了……侍中一片公心,就算有所遗漏,便也是误国之心罢了……咱们有事说事。”
    “那便有事说事。”
    诸将刚喘了一口气,袁綝便继续严肃相对。“陛下,臣先给陛下算一笔帐。此番两军对垒,刨去辅兵、民夫不提,差不多十三万兵左右。其中我军五万多一点,魏军七万多一点,我军本就是军力弱势。如果拉开阵势正面作战,我军奋勇杀敌之下,五万打七万倒也还能持平,可现在对方强行兑子,等于是四万打六万。须知,魏军这六万军队里可还有三万骑兵,而我等连五千骑兵都凑不齐,便是给用的强弩手也不过一万之数,远远不及对方。而且对方行动能力远比我军迅捷,届时真打起来,局部战场被以多打少,却不是瞬间溃散?臣等所言死期将至又岂是张口就来?”
    帐中一片沉寂,董允面色青红交替之下,更是直接俯首下跪,口称疏忽无能。
    刘禅一面示意其起身,一面又对袁綝缓缓摇头:“老将军所言是有道理的,但董侍中也不可能是心怀歹意……此事再论!”
    袁綝不好多言,只能俯首称是。
    恰逢此时,帐外忽然一阵骚动,刘禅看了在旁侍立的黄皓一眼,黄皓立即会意,低头出去,片刻之后,又匆匆回来,捧来一封被汗渍浸染的文书,便再度凛然静候。
    刘禅接来打开,只是一看,便面色一变,其他人也是心中打鼓,却齐齐噤声不敢言语。
    良久,等到他面色恢复如常方才平静道:“这是东岸孟琰的急报,却是两个时辰前,司马懿本部大军往西移了三百步后再度扎营,孟琰乃是问斜谷水的浮桥是不是可以提前搭起来了。”
    帐下众人各自叹气,却也释然起来。
    便是费祎都一度沉默。
    此时他还能说什么呢?
    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刘禅没有慌张,早已经打定了主义要打,再多理由也不过是铺垫罢了。
    却见其人挥了挥袖子站起来:“现在局势相当明朗,不是说我们要撤便能撤走的,司马懿也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摆在眼下的唯一一条路便是将他打怕,将他打退,让他不敢来追,方才是固本培元之法。”
    言毕,却不等众人反应,便再度回到主位站定。
    其他人也一时肃然,这是要下令了。
    “传旨。”
    果然,片刻后,已经彻底缓过气来的刘禅忽然回头,却是面色坦然而严肃,直接对着身后帐中密密麻麻的文武官员、近臣甲士下令。“费祎听令!”
    “......臣在!”
    “免去卿中护军、丞相府司马一职,即日起加为尚书台右仆射,尚书仆射李福加为尚书左仆射,署理朝政,即刻回返南郑,并全权负责相父身后事宜。”
    “陛下,此与制不合......”侍中董允急声道。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刘禅厉色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与制不合?国破家亡之际,活着才有制,死了什么都无!”
    说完后便不去管失色的董允,而是紧紧盯着费祎。
    “......臣谨诺。”面对居高临下的刘禅,费祎头皮发麻,几度想要言语,几乎是咬碎了牙齿,最后只能俯首听命。
    其他人也各自凛然,须知刘禅这一番操作看似是加官加权,实际上却是将其人轻巧的从军中摘离,而更加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李正方真的回来了!
    也只有他,才能甫一回来便令原本只有一个尚书仆射的尚书台多一个出来,而原本为尚书仆射的李福却变成了尚书左仆射......
    “相父灵躯不能久留,卿做完交接后便不要停留,直接出发。”刘禅再度吩咐道。
    “诺。”
    费祎这头事完结,立在帐中的刘禅一言既出,如释重负,却是不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继续下旨不停:
    “诏前将军、都亭侯袁綝、平北将军句扶、平南将军张嶷、监军奋威将军、博阳亭侯马忠合兵两万为前部,前将军袁綝督军事,马忠为副。”
    “诏左将军、高阳乡侯吴懿、左护军扬威将军刘敏、广武都督廖化合兵一万为左部,左将军吴懿督军事,廖化为副。”
    “免去张翼前部都督、领扶风太守一职,加为安北将军。”
    张翼自去谢恩不提,刘禅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道:
    “诏右将军、玄乡侯高翔、安北将军张翼合兵八千为右部,右将军高翔督军事,张翼为副。”
    “诏中监军征西将军姜维坐镇中军总督军事。”
    “诏讨逆将军王平统兵一万为后继,督军事。”
    “另,中参军、昭武中郎将胡济为军师,扬威将军、陈仓侯马岱率两千人为机动,随时救援。”一口气下来,不理帐中一片惊骇的眼神,刘禅继续平静道:“可还有没领到职务的?”
    上下面面相觑,俱皆无言。
    “诸位既无话,我还有话。”
    刘禅肃然以对,却是伸手将原本站在稍远处的姜维牵住,然后试图将对方拽到主位上。
    姜维身板当然不会被刘禅这般拽动,但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立身不动,却是踉跄随之走了几步,然后拱手行礼待令。
    “伯约,你可还记得昨日我跟你说的话?”
    待对方在自己身前立定,刘禅依旧单手扶着对方臂膀,平静出言,面色不变。
    “臣......记得。”姜维犹豫了一下,便立刻回道。
    “记得变好。”刘禅点了点头:“那其他话我便不与你说了,除了后继王子均处,全部交予你了。”
    “臣受陛下如此信恩,必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姜维俯首而对。
    刘禅只是平静的点头,然后转身对着帐中各自失态的众人说道:“如果未出之前那事,这时站在我身边的应该是另一个人。当然,事事不可料也,就像我之前,怎么也没想过相父会忽然去了一般。但回过头来想想,便是这般,又如何呢?事情总得继续做下去的,便是万分艰难,也需坚持到底。”
    言罢,刘禅便不等众人言语,直接放下手来,走出大帐。帐中众臣,以袁綝和费祎为首,廖化、张翼、董允等等等等无数臣僚措手不及,匆匆跟上,却又看见风雨中刘禅的背影,天地之间,众人忽然觉得多了一种莫名睛朗的感觉。
    虽然天空中仍是阴云密布,仍然绵绵小雨,但是于众人的心头,却有一种天空被撑起,露出睛朗夜空的感觉。
    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有了一种莫名感动,一种强大地可靠,一种稳实如山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看见了丞相,你说呢,国舅爷?”袁綝恍惚道。
    “任心王事便是,其余的,有命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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