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右侍郎之府,位于泰安防,达官贵人聚集之地。
    是夜,亥时刚过,不堪入目。
    婢女也好,舞女也罢,衣衫不整,尖叫着,娇笑着。
    右侍郎,礼部的右侍郎,满面酡红,大庭广众的搂着绿珠,干瘪的嘴唇子胡乱的啃着,如同一个重度糖尿病患者,而绿珠的嘴唇可以释放胰岛素一般。
    楚擎原以为,自己可以逢场作戏,可以强颜欢笑,事实证明,即便他见过很多很多不堪入目的场面,依旧从生理上到心理上产生了无比的排斥感,作呕欲吐。
    商贾们喝多了,彻底的喝多了,当着他这位千骑营副统领的面,行苟且之事。
    那一具具或是胖的满哪甩肥油的或是瘦的如同老柴一般的皮囊,发出刺耳的笑声,捧着杯,来回扭动着。
    绿珠也被摁在了桌子上,不是一次,也不是一个人,奉承着,偶尔,抬头偷看着装作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楚擎,以及站的笔直双眼未曾离开过银盘的福三。
    见到楚擎望了过去,绿珠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楚擎,竟然感觉到绿珠的笑容,是羞涩的,哪怕她的身后有一个已经撩起袍子的商贾。
    福三,终于转过了头,绿珠双手环住了胸。
    这是绿珠仅剩的尊严,可笑的尊严。
    可这根本谈不上尊严的尊严,被践踏在了泥里,一位商贾粗暴的抓住了她的双手向后拽着。
    绿珠终于掉落下了泪水,因为福三前几日很诧异的对她说,说“你从良啦”,而绿珠,则是笑吟吟的点着头。
    “少爷。”
    福三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别的地方,一个女人,一个月亮门外众多婢女中的一个女人。
    这些婢女,岁数都不大,其中几人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菜色。
    这些婢女,闭着眼睛,有的,流出了泪水。
    可刚刚迎接楚擎那慈眉善目的章府老管家,却站在她们的身后,手里,抓着一根马鞭。
    “少爷,是流民。”福三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小的记得她,陶大小姐第一次发米的时候,那女娃,眉心有一颗痣,多要了些米,说是给爷爷。”
    一个刚刚提上袍子满面潮红的商贾,见到楚擎二人看向婢女,嘿嘿笑道:“都是章大人府中的婢女,应是刚买回来的,还在调教,楚大人若是有兴趣,老朽让管家都带进来。”
    楚擎抬起头,露出了笑容,望着商贾。
    “本官。”楚擎笑的很甜:“只喜欢调教你这种成功人士!”
    商贾吞咽了一口口水,不断后退,他总觉得,楚擎的双眼,有些红,如同那准备随时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楚擎再也忍受不住,抓起了银盘塞进怀里,带着福三,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不告而别离开了章府的楚擎,大口呼吸着。
    一墙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绿砖高院内,绿砖高院外,两个世界。
    没有进入马车,楚擎扔掉了拐杖,强忍着脚踝带来的不适,走向了楚府相反的方向,福三紧紧跟在后面。
    楚擎止住了脚步,转过身。
    八名千骑营探马悄声无息的从黑暗之中显露了身形,来到了楚擎面前,低垂着脑袋。
    “从现在开始,千骑营探马,要随时知晓章府之中那十个畜生的行踪,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者有一日,一定有这么一日,当我想要他们的脑袋时,我不希望找不到他们!”
    八名千骑营探马单膝跪地:“唯。”
    “现在谁来告诉我,为什么章府之中有那么多流民?”
    王通通抬起了头:“南郊庄子修完后,不少京中人去那里买奴仆。”
    “你,现在马上出城,告诉南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从今夜开始,所有奴籍,必须过京兆府,不,过千骑营衙署!”
    “可…”
    楚擎已经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
    这是楚擎“担任”千骑营副统领后,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下达命令,下达了两个命令,两个千骑营探马必须执行的命令。
    楚擎越走越快,近乎用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京兆府府尹马睿的府邸。
    走上前,用力的叩打着门环,急促,响亮。
    侧门打开,楚擎推开管家,快步而入。
    管家的吵闹声,将后花园中的马睿惊了出来。
    “楚大人深夜前…”
    楚擎整了整衣衫,徐徐拜倒:“马大人,教我!”
    马睿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可随即,露出了笑容,挥了挥手让管家退下。
    “随老夫来。”
    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没有问楚擎为何大半夜闹了这么一出,可马睿,却面带笑容的带着楚擎来到了后花园。
    “坐。”
    马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楚擎坐在了冰凉的石凳上。
    叫管家取来茶壶,茶杯,马睿慢条斯理的为楚擎倒了杯茶。
    穿着里衣,披头散发,马睿凝望着楚擎,缓缓开了口。
    “何为官,官,便是禁声,便知住嘴。”
    “何为民,民,便是喧嚣,便是叫嚷。”
    马睿指了指茶杯:“饮上一口茶,静心。”
    楚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马睿微微点头:“官说,民是天,民是地,民是一切,是他们双目中的一切。”
    楚擎扬起了眉毛,未等开口反驳,马睿继续道:“官,是如此说的,站在府外,站在朝堂,站在百姓面前,是这么说的,也必须这么说,只能这么说,若不这么说,便会没了官袍,没了官身,没了一切。”
    楚擎目露思索之色。
    是啊,这便是官的名声,靠嘴说,要爱惜羽毛。
    “民,喧嚣,叫嚷,什么话都敢说,骂狗官,骂昏君。”
    楚擎神情微变,马睿却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道:“看似,官,要禁声,要住嘴,看似,民随意喧嚣,随意叫嚷,可你知,区别何在。”
    楚擎摇了摇头:“求马大人解惑。”
    “区别在于,官,拥有世间万物,拥有了他们想拥有的任何事物,民,一无所有,只有喧嚣,只有叫嚷,因为除了喧嚣,除了叫嚷,他们一无所有。”
    “官,说爱民,说护民,可回到了府中,骂民低贱,骂民刁钻,换了常服,便将民踩在脚下,狠狠践踏,口出恶言,拳打脚踢,再穿上官袍,将民扶了起来,流着眼泪,轻声安抚。”
    “民,骂狗官,骂昏君,回了家中,依旧如此,可他们真的恨不得官去死么,恨不得官皆是尸骨无存么,不,穿着官袍的官,昏倒在他们面前,民会将他们搀扶起来,会拿出家中仅存不多的米粮煮上一碗稀粥,悉心照料着,他们想,无比的想,想口中的狗官,认真瞧上他们一眼,认真听他们说上一声,看一眼,民,是何等模样,听一声,民是如何困苦。”
    “官,说民贱,是真话,民,骂狗官,亦是真话,可官,希望民永远是贱民,民,却希望狗官有朝一日变成清官,变成好官,官,嘴上说在乎民,却一次又一次践踏着民,民,嘴上说恨不得官去死,却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希望他们眼中的官,真的言行一致。”
    马睿的双眼,流出了眼泪。
    “民,唯一拥有的,便是喧嚣,便是叫嚷,因为他们卑贱如同草芥,卑贱如同野狗,无人在乎,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叫嚷,可官,拥有了一切,他们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喧嚣,便是叫嚷。”
    楚擎站起身,再次弯腰施礼。
    他听懂了,一字一句都听懂了。
    老天爷不公平,但是也偶尔公平。
    那些拥有社会全部资源的人,不能随意开口,因为他们是个公众人物,因为拥有了一切,唯一不能做的,就是不能随意开口。
    而社会最低等的人,什么都不曾也不会拥有,唯一能有的,就是“说话的自由”,可以说任何事,说任何人。
    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没人听,更没人在乎。
    马睿坐在了楚擎的对面,呷了口茶:“本官,不听官说,只听民言,不听忠君,不听爱民,只听喧嚣,只听叫嚷,因此,本官才是京兆府尹,才是京兆府尹马睿,才会敢于赴死。”
    马睿放下茶杯,冲着楚擎抱了抱拳:“若是楚大人也愿听喧嚣,听叫嚷,那么再无愧于心,不需做些什么,只要去倾听便好,倾听了,顺其自然便好,便与我马睿,是同道中人。”
    楚擎第三次冲着马睿施礼。
    夜风渐凉,马睿捧住略微发福的肚皮,笑吟吟的。
    “现在,楚大人说说发生了何事,如何。”
    “小子,要杀人!”
    “好。”马睿含笑点头:“仁、德二字,皆在杀人中,本官与你同杀可好。”
    “不,小子这次,要自己杀。”
    “也好,当官,便要杀人,当好官,更是要杀人,当个为民的好官,便要血流成河。”
    马睿沉沉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楚大人是见到了官在府中的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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