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谊转地面走的那天,是陈羽因为错过早上集合被查到逃寝,通报批评的第四天。师父说要推后他放单的时间,陈羽顺从地点了点头。
    师兄师弟都猜到他是分手了。师父更是恨铁不成钢,他虽然不够机敏,但一直踏实认真,是一棵好苗子。师兄安慰他说师父不是怪他逃寝,是怪他被抓住。
    陈羽听了笑笑。师父是在等他心理测试的结果。
    人不是机器,陈羽点起一支烟。接连的打击令他身上烟味浓重。酒精使人晕眩,陈羽不愿去碰;烟草却使人愈发清醒。他远远站在机场边,荒草探头探脑地伸进他的裤腿,陈羽难得没有发觉。身上的衬衫依旧笔挺,其实很难看出他的内心有太大波动。
    飞机的轰鸣声又起。在分院,飞机的起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推进推出,无数人都拼了命想早些拿到翱翔蓝天的资格。
    这里是通往高空最近的路。
    陈羽慢慢吐出一口烟,抬头看向灰蒙蒙的苍穹。尼古丁也无法麻痹他的大脑,他捏了捏又空掉的烟盒,第一次感觉迷茫。
    他再也没有脾气可发了,也不会再着急了。
    周寻是他的药,也是他的病。胳膊上的青紫已经在褪去,他回来想扔掉那本《MMPI明尼苏大多项人格测验本土化应用手册》,已经太晚了。
    师父翻着这本书问他的时候,陈羽想,到此为止也不失为是一种解脱。心理测验对于他来说更像是考试,设计心理测验的人知道问题总有正确答案,而人不可能完全正确。他甚至需要计算错误的题数,才能得到完美的成绩。
    师父为他安排了心理方面的航医,反复跟他强调如实跟随航医的测验和指导。航医特地换了思路和试题,陈羽终于遵照内心做了一次测验。
    陈羽不怪李谊。
    李谊在某种程度上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他们有责任去监督每一个将来肩负起乘客生命安全的人,都是有相应能力的人。也许他真的不适合这一行,强行去做,只会伤人伤己。
    陈羽苦笑了一下。李腋赏周寻一样,都只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前者是因为没脸见他,后者是因为不想再见他。403的诅咒正在慢慢应验,陈羽想起周寻最后的话,她怕是要失望了。
    陈羽无意识地用脚尖拨弄着地面的荒草,又一架飞机轰鸣着降落。
    他机械地抬起头来,天空不够晴朗,自然也没有航迹云。
    周寻忍住晕眩,一步步走下舷梯。叁万英尺的高空还是会令她感觉不适。小小的舷窗能看到的风景,不知道和陈羽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想起陈羽,周寻摇了摇头。
    张臻医生的话还在她耳边,“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有能力跳出现在的局面,可以尝试一下改变。他的焦虑心理很严重,你可能在无形中也带给他很多压力。他如果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不可能满意现状,满意你们现在的关系。”
    这不是她想要给陈羽、给自己的爱情。
    他们都需要大步奔向明天。彼此不能支撑,反而成为了阻碍,周寻绝对不能接受。如果周寻不能强大到给他足够的温柔,那更不应该成为他重重的压力之一。周寻要做他船上的宝藏,而不是船下的暗礁。
    少年壮志,羁绊重重,怎么凌云高腾?更何况——
    “你现在也有一定的抑郁倾向,不要说帮助别人,首先要帮助自己。经营一段亲密关系也许对现在状态下的你们来说,都有点难。”
    周寻想起陈羽关上房门的咔哒声,心里空荡荡的。她不愿再去深究陈羽抽出胳臂的原因,其他女孩是不是子虚乌有,都不重要了。在他离自己两个指尖远的那一刻,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事,他们不愿意对方跟自己共同分担。那年在津河畔的约定,他们不约而同地食言了。
    周寻不愿意等待了。开始等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后来等他平衡和陈母的关系,现在等他收敛好自己的脾气。下次再等是等什么?陈羽永远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
    周寻探出手,抓了一把风,又遥遥地扬了。
    周寻也没后悔过和孟仰如在一起。她仍旧不会停步。
    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远方。
    日本大阪的景色在她眼中慢慢清晰起来。
    陈羽的生活只剩下手脚各控的两杆一副舵之后,反而变得平和许多了。他甚至提前申请回本部转去空管,未等他打好报告,师父就喊他过去。
    航医面无表情地坐在师父座位上,师父倚着桌子,正抽出一支烟叼上。陈羽从笔筒里捡起打火机,火舌“啪”地舔上烟草,也燎着了他那颗不干的心。
    烟雾里陈羽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师父,没有别的可能了么?我可以配合治疗。”
    “小子,不是要转空管吗?后悔了?”
    “还是想飞。”
    师父和航医都笑了起来。师父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像点样子!”
    陈羽少见地有些无措,他看了看航医,等着师父的下文。
    航医开口道:“你确实心理焦虑程度很高,我们不建议这种情况下飞行。”他递给陈羽一份报告,“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情绪控制。可以进行一些阶段性检测。况且你将来每一次飞行之前也都要自检。你没有心理疾病,只能说有焦虑倾向。在这个阶段,我认为是正常范围内的。”
    陈羽草草翻了翻,听师父说,“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不会轻易停飞任何一个孩子。你确实飞不了再跟我说吧。”
    航医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大部分人都很焦虑。如果感觉不好,可以多和师兄们交流,也可以来找我。”
    师父冲他挥挥手,“快滚吧,别找我,少自己胡思乱想。”
    后来陈羽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放单飞那天时,只记得天气很好。一切都太顺利了,连最后他请师弟们的放单水都是他喜欢的冰红茶。手臂上的青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完全消退了,比他距离私照检查的飞行点消耗得还要快得多。那天对于陈羽来说确实是里程碑式的一天,但意义还是大过于实际,不过是他人生无数次飞行中的一次而已。
    周寻却清晰地记得陈羽放单的那天。
    她脑袋里嗡嗡回响着彼时还晦涩难懂的语言,一个人慢慢地往宿舍走。刚开始的语言学习强度太大了,周寻抚了抚有些干裂的嘴唇,日本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湿润。鬼差神使地,她久违地打开QQ。
    微信已经流行起来,QQ上朋友的动态更新已经逐渐变少了。但周寻还是执拗地不愿放弃自己的习惯,习惯让她在全新的环境里能多一丝安心。
    高凛难得地转发了动态。周寻没有仔细看文案,扫了一眼陈羽熟悉的网名,下意识地点开视频。
    蓝天下一架初教机缓缓落地,背景音是分院机场特有的嘈杂。视频很短,周寻反复看了很久很久。
    她设想过很多次这一天,她要怎么为陈羽骄傲,要怎么恭喜他,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他。真的有徽章吗?真的有分院会泼水吗?
    不,她本该站在那里。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她该看着她自十五岁起就喜欢的男孩如何扶摇而上。她一早就识得凌云木,却只能和这些点赞之交一起始道高。
    从陈羽有这个梦想开始,周寻陪着他军训,看着他穿上制服;他肩头从一道杠换成了两道杠,航体从不及格到优秀;陪他捱过满满当当的考试,陪他苦练英语;听他讲旋梯、固滚和活滚叁大“折磨”;从纸面上的计算到坐在真正的驾驶舱里…
    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周寻怀里的书本散落一地,她一个人在他乡攥紧了手机,慢慢蹲下。心酸和欣慰满涨她的胸口,同时还有深重的遗憾令她无法喘息。
    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周寻的脸,她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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