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山占水的事层出不穷,当地人习以为常,不出人命基本都不会报知衙署。
    在一些大的乡族,即便出了人命,若双方族长协调得当,连衙署大门也不必入。
    以上这些官员差吏并非不知,只是牵扯到乡族,麻烦且棘手,一般懒怠理会。
    “难怪。”姜佛桑若有所思,“正因官吏延宕不理,没有及时给两方审断勘明,如此和稀泥的行为不但减损了衙署威信、让乡民对官府失望,同时还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此后再遇相似情形,毫不犹豫就会选择以暴制暴,以至发展到伤人放火、纠众酿命的地步。”
    有些械斗案最初可能只是一衅相因,双方因为一件极小的事发生争斗,冤结没有及时解开,积年累月下来仇怨渐深,互相以复仇泄愤为目的而开始循环争斗,彼此死伤无数,直至成为世仇。
    官署再不作为,那这仇怨还要继续扩大下去,届时不知还要搭上多少条人命。
    “夫主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乡民?”
    萧元度气头上是想把所有参与的人都重责一顿再下狱。
    不过法不责众这种话他从姜女和程平口中不知听了多少遍,再说狱中也蹲不下。便决定将带头闹事的几个处置了,尤其是高大雷和郜冒两个。
    “那此案便就这样了结了?”
    萧元度斜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姜佛桑笑眼看他:“南高村和下郜村,两村争端表面看是因私仇引发。实则,南高村的人借地利之便截流断水以保证自家田禾的灌溉,下郜村的人面临无水可用的局面,为夺得一流之灌溉双方斗得你死我活——民之食出于田土,而尤仰水利,水旱不调,民多饥馁——说到底,根源还在于水。”
    水源供应丰缺随季节而变化,溪河流经的地势也是复杂多变,加上邻里之间因田地零碎造成的错杂相置。种种因素相加,导致一处水源可能要供多家田户,甚至是数个村落。这些都为水权争端埋下了隐患。
    “近年来烽烟消弭、生齿愈繁,水源不足的矛盾愈发凸显,而官府却还是老一套处置方式,显然不妥。依妾之见,除了杀鸡儆猴,大约还要从根上解决问题。”
    萧元度回来的路上也有想过,不过眼下他更想听听姜女的意见。
    姜佛桑的意见倒也简单,“兴陂溉田,修治塘遏。”
    北地水系不比南地发达,按说应当更注重水利方面的保障。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先前四处跑时就注意到官渠多老旧废毁。风调雨顺时尚且不显,但凡遇上个旱涝,后悔都晚了。
    萧元度顿了顿,道:“详细说来。”
    “妾长于南地,耳目所见,南地多以兴建陂塘为主。”
    怕他不知何谓陂塘,还用手给他比划了一番。
    其实萧元度是见过的,只不过是在前世,并没怎么深入了解过。
    他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枕着手臂看姜女比划。
    目光不自觉随着她纤长的十指移动。比划个陂池而已,上下翻飞的,倒好似在跳舞……
    分神片刻,心底一凛,视线忙从她身上移开,随便找了一处落脚点定住。
    姜佛桑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还在徐徐讲述,“陂塘的主要功用就是蓄水抗旱,或是以陂塘为轴心引申出浇灌水渠。有了这些,水旱从人虽未必,多少能够抗旱保收。
    “南地诸多世族庄园都是承陂之家。正是因为有着千顷之陂这样优越的灌溉条件,哪怕积年亢旱,贫穷农户禾稼不登,富室大族也照旧保收保熟,所失甚微。
    “陂塘的建造也有讲究,就以镜湖为例……两县界之间筑塘蓄水,水高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则泄洪灌田,如水多则闭湖泄田中水入海,所以无凶年。
    “这些堰堨陂塘一般都有专人管理,譬如堰有堰官、陂有陂吏。也定有相应的管理措施,这样就能避免百姓因争水而生乱。”
    萧元度听完,沉吟良久,却是摇了摇头:“南地水网纵横,雨量也充沛,兴建陂塘倒也便宜,在北地却是功大于用。”
    姜佛桑对北地的了解到底不如他多,不过将气候与地理结合,稍想了想也便明白了。
    “夫主之意,还是要以引水灌溉为主?”
    萧元度确有此意,“巫雄有几处旧渠堰,年代久远,废毁多时,多不能用;疏通旧水迹的同时,还要营造新得才行。”
    不过如此一来必然需要大量人力,人力若足,一春之功便可成立。
    “导渠引流,脉散沟并。”姜佛桑颔首赞成,“今日这场雨解了燃眉之急,争水之事应会大大减少。农忙业已过去,入冬之前的这段时间工价极低,衙署可趁此时机征发匠役民工,如此,贫民多份收入过冬,衙署也能节省些开支。”
    萧元度扯了下嘴角,“那些械斗的刁民也有了安置之处。”
    姜佛桑眉眼微弯,“夫主英明。”
    萧元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与姜女聊了这么多,还一唱一和起来。
    笑容顿收,转头继续盯着房梁。
    这回换姜佛桑打破了沉默,“夫主在想什么?”
    姜女大抵以为他在想具体举措,事实是他又跑神了。
    “我在想——”清了清嗓,“种个地可真够麻烦的。”
    虽是信口一说,却也是实言。近几个月他深有体会。
    种田有多麻烦呢?赋税之繁、耕种之累且不提,还要求天告地。
    老天爷一摆脸子,一家子便全年无靠,届时鬻儿卖女、他乡行乞也不是没可能。
    水而已,不拘是河水溪水江水海水,他见得多了。谁能想到就为争这么点水,有人竟肯豁出命去。
    萧元度最初确实震怒不已,震怒之后又有些不是滋味。
    如姜女所说,争斗只是表因,根本还在于民生无靠……
    他此前也读了几本书,只是书斋所学全不足解民间百事之艰。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考虑起安老怀少、民情民瘼这些。
    琐碎死人,处处憋屈,远不如行军作战来得痛快——这也是萧元度的心里话。
    不过没敢跟姜女说,怕她又拿那句“何不沙场逞威”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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