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姜府都在忙着备嫁。
    其实也没甚可忙,嫁妆都是现成的。
    不过皇室既重视这门亲,他们少不得要做做样子。
    姜佛桑百无聊赖,这日接到卫尉卿家的帖子,收拾一番便去了城外的无相寺。
    到了约定的客院,裘家四娘子已经等候多时。
    娴静温雅、人比花娇的裘郁跽坐于石案后,正煮着茶。
    姜佛桑隔案坐下,裘郁拿眼瞅她,碧色深衣,外罩一件素纱禅衣,“为何穿得如此素静?不过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关于许氏,纵然满城风雨,她一字也未多问。
    茶分好后,将一个小巧的玉盏递过来,内里汤色如琥珀。
    “我瞧着你倒是消瘦了许多。”姜佛桑接过,意有所指。
    裘郁下意识摸了摸侧颊,笑意带了些勉强。
    “对了,你问我要的那纸放免书,可派上用场?”
    姜佛桑点头:“正要跟你道谢。”
    裘郁眼睫垂下:“谢倒是不必,我也正有桩事要求你。”
    说是有事相求,却支吾许久。
    姜佛桑习惯了她瞻前顾后的性子,顾自品茶,也不催促。
    裘郁犹豫再三,终于横下心来:“你缺人手不缺?我赠一人予你可好?”
    “何人?”
    “……”裘郁垂眼,指甲无意识抠刮着石案,良久才道,“我家的一个部曲。”
    这个部曲,显然不是一般的部曲。
    姜佛桑猜想,这应当就是裘郁的那个“相好”了。
    “人我倒是不嫌多,但我去的地方,”姜佛桑斟酌前后,拒绝了她,“道观清修之地,不适宜带男人。”
    裘郁将从人挥退,压低声音:“莫要欺我,我知你非是要去什么道观,你要去的是崇州。”
    姜佛桑这下真有些震惊了:“你如何知晓?”
    “你忘了,连皇后是我姨母。你入长秋宫那日我亦在宫中,姨母虽有意瞒我,将我支去了别处,但你登车出阙门时我在望楼上瞧见了。你的身形,我绝无可能看错。”
    姜佛桑一径沉默。
    裘郁握住她的手,语带哀求:“徽光,让他跟你去北地吧。否则我阿父会要他的命……”便是天南地北,就此相隔,总要他活着才好。
    自相识以来,姜佛桑何曾见她这样?
    连氏之甥,皇后之姪,裘氏之女,花团锦簇中娇养长大,最难得并无娇蛮之气,心地柔善,待人可亲。
    在裴氏山学附读的贵女众多,她也只和裘郁投契。
    可惜前世里,裘郁也同她一样所遇非人。
    她也是直到后来才得知裘郁另有所爱,求之不得,辗转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宜芳,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是钟情于他,何妨争取一下?”
    那部曲上一世最终结果如何,是被裘家处置了?还是被逐离了京陵?姜佛桑一无所知。只知在她入许氏不久,裘郁就嫁了人。
    此后京陵再遇,她笑言牵强、郁郁寡欢,整个人都了无生趣,就像是一朵褪色的花,日复一日地枯萎。
    “你、你……”裘郁一张美人脸涨得通红。
    她并未跟姜佛桑说起过,姜佛桑怎会晓得此事?
    姜佛桑没有就此多作解释,她的重心在别处:“我听闻与你定亲那满家子,嗜酒如命,且爱服石,品性十分庸劣,并非良人。”
    二人婚后见的那寥寥几面,裘郁身上腕上都有淤青,可见满丞之粗暴,连自己夫人都打。
    姜佛桑希望好友能从这桩婚事中解脱,便是不和那部曲在一起,也不该是满丞。
    提到与满家的亲事,裘郁也忘了方才的震惊。显然,对于满丞的污遭行径,她并非没有耳闻:“那又如何,总是要嫁的。”
    “你若不想,那便不嫁。”
    “我们这等出身的女子,当真由得了自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实在不行,去求你阿母,去求连皇后,亦或你自己拿定主意……”
    “与满氏结亲就是姨母的意思。”裘郁苦笑,“世家好比一座大山,我们这些人就是生长在上面的灵芝仙草,吸取着这座山的养分长大,不用受风吹雨打,亦无需为生计奔波……而今也到了反哺的时候——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姜佛桑当然清楚,她就是太清楚了,才不忍看好友为家族作殉:“若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嫁入满氏后,生活很是不幸……”
    裘郁并没有笑她痴人说梦,只是这个梦也激不起她任何情绪。
    “家族兴旺自有男儿担当,我们这些女儿,唯一的作用不就是成为家族结交强援的纽带,顺带延续世家血脉吗?这是我们的宿命,幸与不幸有什么要紧。”
    曾经的姜佛桑也是如此这般画地为牢。
    如今她已然醒了,裘郁却还深陷其中。
    “宜芳,你再想……”
    “好了徽光。”裘郁打断她的话,“你就说吧,答不答应。”
    姜佛桑看了她许久,最终无奈点头。
    -
    裘郁近来被家人盯得紧,约定好过几日把人送去姜府,便匆匆走了。
    姜佛桑难得出来一趟,也不急着回去,索性四处走走,散散心。
    无相寺虽不如永宁寺来得宏阔,景色却是别具一格,山间穿行,常看常新。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凉亭。
    “女郎,咱们去歇歇脚?”
    “也好。”
    凉亭建在一块巨大的“探头石”上,颇有凌云之势,身处其中,视线开阔许多。
    “女郎你看。”菖蒲指着下面,“有人在此雅集。”
    凉亭下方不远处是一条曲折绵长的溪流,溪流两岸绿草如茵,铺设着几案茵席,褒衣博带的文士各跽其位,或饮酒赋诗,或抚琴下棋。
    姜佛桑侧耳倾听,奈何此亭虽占了地利优势,到底还有空间阻隔,在琴声遮盖之下,并听不真切。
    俄尔琴声停,有一文士站起,高举酒樽,慷慨陈词罢,酒水尽覆于地。
    其余十数位文士纷纷照做。
    就见一群男人将酒具齐掷,突然大放悲声,向着故土方向掩面痛哭。
    哭罢,又聚在一处,开始高声阔谈。谈如何收复故土、如何北伐中原。
    姜佛桑:“……”
    菖蒲见她神情有异,问:“女郎不感动么?”
    以酒相祭,思归之情、思归之意,确实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但,“清谈未必误国,却也难以兴邦。与其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
    菖蒲还在试图理解其中意思,抚掌声忽自身后响起。
    转身,就见凉亭外的山阶上同样立着主仆二人。
    站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者,不是裴迆又是谁?
    裴迆常来此地,不料今日却被人占了先,更没料到捷足先登的会是近来京陵的风云人物。
    姜佛桑早已调整好心绪,如常见礼后便欲离开,将地方让与他。
    错身之际,裴迆忽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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