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向树身上一拍。
    高大的返魂花树垂下枝条,花苞微微张开,倾倒露水,香浓的花露,顺着那根枝条滑落下来,凝结在枝条末梢的叶片之上,形如一颗水球。
    “返魂花虽然还没到成熟的季节,但这花露治伤,犹有奇效,你先服用一杯吧。”
    袁公把那片叶子卷成叶杯,装着花露递过去。
    关洛阳随手把血迹在道袍腰间擦了擦,接过杯子,一口饮尽。
    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浓,但是其实,除了双手能够见到明显的血迹之外,其他部位,看不出多少血污的痕迹,甚至就连刚刚擦在腰间的那些血斑,也已经飞快的消失。
    那一身龙隐云纹白底银边道袍,依旧灿灿然,只是显得略微有点潮湿。
    那是因为关洛阳之前战斗中,流出来的所有鲜血,都被神衣威严吸收了,吸血之后反哺出来的生命纤维,渗透在关洛阳体内,填补了他之前激战中受创的那些部位。
    要是没有神衣的话,袁公现在见到的,大概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而是一具有着十七八个大小窟窿的残躯,一瘸一拐的走到这边来了。
    伏万身的六大神通之中,前四种还好说,在关洛阳看来,都还算是比较常规的战斗手段。
    但是后边两种。
    那海角花开,一杆旗枪穿梭虚空,枪头神出鬼没,在空间之中传送、穿刺的时候,居然毫无预兆。
    纵然关洛阳能靠着上穷碧落,操纵引力,间接的影响空间,有时候也根本来不及捕捉枪头的走向,防不胜防,只能靠临时的反应来避让。
    他身上的伤势,可以说完全是被这种手段造成的。
    另一种神通更是无赖,厌胜代刑,似乎只要伏万身能给关洛阳造成一次创伤,那么这头妖王自己身上的生命力,就会凭空补回一节。
    不是像天魔功、神衣那种赤裸裸的吞噬炼化的手段。
    伏万身的那道神通,更像是把“敌方受伤”这个事件概念,当做一种祭品,向冥冥之中不可测的存在献祭。
    不需要从关洛阳身上索取任何元气、生机,只要他受伤次数越多,痛楚越深,伏万身所获得的回报就越丰厚。
    有这种神通在身,也难怪伏万身会说出所谓比拼觉悟的话来。
    然而最后,终究还是他先朝着死亡多迈近了一分。
    “唔……”
    关洛阳只觉得一线清凉,顺着喉头滑入肚腹之中,向全身渗透开来。
    那些暂时依靠战斗生命纤维补全的伤口,原本一直传出钻心挠肺的钝痛,此刻也骤然消减了不少。
    袁公收回那片叶子,往枝头一凑,叶梗重生,又连接到了枝条之上,树枝缓缓收回到原本的高度。
    伏万身的身影,依旧扛旗走向战场那里。
    虽然此刻显露出九尾狐真身的他,是一副陌生的面貌,但那股统御诸多妖魔的宗源气息,使得众多妖将都不会认错。
    他一到场,众妖立刻士气大涨。
    长右太子从空中落下,半跪在他前方,振奋的高声呼唤道:“父王!”
    他话音未落,伏万身的身影已经向他走来,与他相撞。
    长右太子一愣,只觉得义父的身体像一缕轻柔的风沙,仅是跟他轻轻碰了一下,就骤然溃散开来。
    只留下了一声叹息,和一杆从空中坠落的玄阴归元旗。
    这个猿猴太子,下意识地接住玄阴归元旗,仿佛才回过神来,眼神骇然万分,瞳孔剧颤。
    他已经看到远处花树下的那两道身影,眼睛飞快的连眨了十几下,高声喊道:“父王分身化影,送来法宝,助我们破阵,孩儿们,看我大旗所向,杀呀!!”
    长右太子一跃而起,挥着大旗,向天书之渊攻去。
    空中的人族散仙,一看玄阴归元旗挥到,不敢硬抗,纷纷避开几分。
    地上妖魔,本来已经陷入颓势,此刻群情鼎沸,厉然反扑。
    就在战场愈加混乱时,空中的长右太子,忽然一扯旗杆,旗面张开把他遮住,顿时隐身消失。
    某些积年的妖怪,哪有那么轻易被骗过,早就注意着长右太子的动向,此势见势不妙,也各有遁逃的举动。
    关洛阳远远望着这边皱眉道:“要是让他们跑了,对各地的百姓来说,也还是大麻烦。”
    袁公正要开口,背后返魂花树,扑簌簌的摇动起来。
    树根之下传来一声凄厉的狐嚎,隐隐约约有碧绿的光芒,从地下透出。
    树下被镇压的狐妖,也感受到了伏万身败亡的气息,已经不再存有保留天仙尸毒的念头,正在肆意挥霍,做出最后的挣扎。
    关洛阳本就伤重,勉强伸手按树,帮了袁公一手,镇住地下的动荡,却也无暇出手去追杀那些逃窜的妖魔了。
    好在就在这时,远方天空中,一片巨人般的霞光,轻轻一晃,须臾间就来到近前。
    霞光之下,秦纸月战袍微扬,单手托着天轨铜球,右手反握八卦斧高举起来,猛然一掷。
    只见远处虚空中,狂风一荡,现在隐匿飞遁的玄阴归元旗,被这大斧击中,铿锵巨响,现出原形。
    长右太子更是浑身巨颤,爆出一蓬血雾来,从空中坠落下去。
    “今天这一战,我好像专门出来捡便宜了。”
    秦纸月转过头去,向花树下的两人说道,“等我料理了这些小妖,再向两位赔礼。”
    说罢,她右手一招,巨灵洞府上空,那座巨大的法钟,顿时呼的一声飞到战场周遭。
    巨灵洞府的府主,毕竟是地仙的境界。
    地仙欺负散仙。
    纵然秦纸月还需要一手托着铜球,依旧可以无敌于这片战场。
    那些想要遁逃的妖怪,哪里有那口大钟飞的快,往往逃不了多远,就觉得头顶一暗,一股法力音波荡下来,震散了魂魄,死得不能再死。
    战局已定,那些妖怪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随后又经历了一夜,人族的宗派打扫战场,收敛遗体,捡回那些已经破损的法器,也把妖怪的尸体收拢起来。
    关洛阳、秦纸月和袁公,则是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先合力把辛罗那三只狐妖镇杀,夺下了还未用尽的天仙尸蒲。
    休养了两日后,他们再慢慢把冯君炼化。
    冯君在铜球之中,百般利诱恳求,深海神言在危机之中被他磨练的越发精熟,短短几句话,就有千百种幻境丛生,无形之中勾起人心里的偏私念头。
    君邪长老去铜球所在的那座偏殿,向秦纸月禀告一些事情,只停留短短片刻,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出来的时候后怕不已,暗叫邪门。
    然而,围坐在旁边炼化冯君的,是三名六星级强者,金光神咒,巨灵真法,真空神力,要修炼到这样的境界,心境都透彻自主,哪里是那么容易被说动的。
    直到冯君的意念彻底被磨灭,三人又各自细查了一遍,才收了法力。
    有头上戴着花环,肌肤青绿如树皮的小巧精怪,送来美酒。
    秦纸月当先取了一壶,酒水入口,略解乏意,说道:“这只水妖不知究竟是什么品类,还是地仙境界,就如此顽强,我原本还以为可以留下几分尸骸,用来炼器,想不到,只有让他彻底磨灭,分毫不剩,才能抹消神志。”
    袁公笑道:“巨灵洞府也算豪富,法宝众多,何必为此邪物可惜?”
    秦纸月点了点头,突然道:“可要是说起法宝,聚窟洲又有什么能够比得上那两卷天书呢?”
    “百年以来,天书之渊中的土地已经归还许多,内部的空间纵然有些许错动,也再不如昔日那么广阔而凶险了。”
    她说道,“况且现在又有天仙尸蒲,假如我们三人合力,借那天仙尸毒,来破解天书之渊,或许真有几分可能,取回这两件至宝。”
    关洛阳来了精神:“我也想看看那天书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
    袁公沉吟了一下:“三人合力,倒确实有五成把握。不过两卷天书,我们三人又要如何划分呢?”
    秦纸月笑道:“天书又不是丹药,吃了就没。书嘛,自然是三人都可以翻看,找个地方保管起来就是了。”
    袁公却摇头道:“关道友本来是远道而来,假如他要走,难道还让两卷天书都保管在聚窟洲?”
    秦纸月看向关洛阳。
    关洛阳点头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该走了。”
    秦纸月道:“道友可谓有恩于聚窟洲,若不是你们,恐怕妖族真已经得逞,我等纵然苟延残喘,也必定艰难。”
    “那就这样吧,取出两卷天书后,我们各自设法拓印,能印下多少便是多少,然后再由关道友从两卷原本之中,先挑一样,那一卷从此永归关道友一人所有。”
    天书本身就是法宝,才能承受那么多的奥秘,拓本本身的威能肯定是比不上天书的,而且记载的玄妙之处也没有那么周全。
    三人商议一番,都肯定了这样的分配。
    袁公叹道:“可惜五卷天书,落回来的是劫运卷和经纬卷,假如落回来的,是烙印了那一方世界所有玄功魔诀的道法卷,想必更是令人动心。”
    关洛阳喝了口酒,笑道:“其实取天书毕竟还没有十足把握,我和袁公都还没有修养到全盛的状态,倒也不必急在这两天。反而是另一件大事,该趁热打铁,一举促成才好。”
    袁公疑惑道:“什么?”
    秦纸月一拍手:“当然是庆功,而后,会盟立规!”
    “没错!”
    关洛阳说道,“聚窟洲,也该有个统一的规矩了,如果放任他们继续这么散漫下去,迟早还会有这种小祸不慎,变成大祸,直到风雨飘摇、积重难返的祸端。”
    假如真是无法抵抗的灾祸,那只能尽力争取,无愧于心而已。
    可是像聚窟洲这种,明显可以做到更好,却因为上层有资源、有势力的人不思进取,着眼内斗提防,不肯作为,就险些酿成大祸的事情。
    简直是在把千万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这种久居一地,享受了名望供养,历代历年,从百姓中选走有资质的人填充底蕴,却自以为只要顾全自身,不用兼顾其他责任的行为。
    根本不是真正的仙道逍遥、正道风范,不过是短视的偏私之人罢了。
    秦纸月畅饮了满满的一壶酒,道:“正要趁这次大胜,把这件盟会的事情彻底做实了,百年前我们还有诸多掣肘,今日再看,那些重伤的老前辈,都已经死绝了,而今日的袁公,想必也不会再阻拦我吧。”
    袁公轻笑说道:“圣人之道,与世推移,我又岂是不知反思的老顽固。不过,盟会上究竟该定下哪些规矩呢?假如只是强行让那些宗派以后听我们的号令,恐怕对聚窟洲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埋下祸端。”
    秦纸月不假思索道:“直接把我巨灵洞府的门规稍作修改搬上去不就行了,要把诸多宗派都当成一个宗派来管理,想必一定有不同的气象。”
    袁公摇头:“一个宗派的门规,看似合情合理,甚至开明宽厚,但其实都是建立在有师徒关系的前提上,有传道之恩,解惑之情,又有朝夕相处,共寻仙道的德育,这些规矩才显得正常。”
    “就说最常见的,师长视弟子的勤奋与懒惰,成就之高低,进行赏罚,即使罚了,也是为弟子本身着想,明理的人自然知道好歹。可是,如果一派的人去罚另一派的人,假如没有详细的规定可以参照,会不会引起他们猜测,觉得是自家整个门派,整个地区受了歧视,受了打压,引起同仇敌忾,两派之怨?”
    “要叫各派守同样的门规,只怕反而显得有诸多不合情理。”
    秦纸月眨了眨眼,道:“我听说南瞻部洲那边,人族有共主之说,他们想必对此更为精通,崇明十二殿祖上就是从那边漂流过来,不如我们设法去那边学学?”
    “我与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他们如今都是粗人,哪还知道那许多规矩?”
    袁公道,“若要派人去学,地仙也要持续飞几个月,才能去到南瞻部洲,一来一回,还不知有没有什么意外凶险,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关洛阳笑着拍了拍手,引过他们二人的注意,道:“我在这方面倒是有点经验,不如我先说给你们听,然后你们考虑本地情况,从中挑选一些,拼成规矩,以后再慢慢细改就行了。”
    袁公、秦纸月都有几分惊喜,连忙叫他说来。
    翌日,他们就召集各宗派的掌门长老、真传弟子,也请来了玉潭城的使者,共同见证了这场盟会。
    关洛阳原本想着自己只是过客,不会参与这里日后的管理,事情可以全由秦纸月他们出面就是了。
    不过秦纸月与袁公,却非要拉他一起宣讲。
    忙了数日,聚窟洲盟会,终于定下雏形。
    不久之后,三人合力祭起那天仙尸蒲,闯入裂谷中,破开天书之渊,终于见到了那两卷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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