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一场战争,正道方面,前前后后一共有五名宗师参战。
    东海尹杯无,不幸先亡,到了最后关头,道、佛、苏、崔四位宗师一同杀向魔教总坛,崔陵房当场被魔教教主斩杀,苏刑和顽石和尚也重创濒死。
    唯独余图真人又鏖战半日,这才以无为神剑,一剑贯穿魔教教主心窍要害,将他打杀。
    虽然后来余图真人伤势积重难返,回山之后大病一场,功力尽失,但十年以来,大唐天下江湖正道之中,名望最高的一个人,依旧非他莫属。
    在座的众宾客一拥而至,卢平东连忙将老真人从徐伯元背上扶下,号脉听诊,只觉得老人家脉搏微弱,气息奄奄,急忙开口:“谁的内功最为平和软钝,无寒无热,快来为余图真人抚背,护住心脉!”
    众人四顾左右,一个心宽体胖,身穿红铜色绸缎长衫,头戴软脚幞头的富商排众而出,道:“我来。”
    这人是川湘第一富豪之家的家主钱万良,豪气一掷千金,暗器称绝,平生做人最是和善,据说练了二三十年的药王真人孙思邈所创养生气功,之后才有跟人动手的经历。
    众人一看是他,都没有异议。。
    姜九思在旁边问道:“壶仙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君山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所有人一同看向徐伯元。
    这余图真人,纵然自身武功尽废,但他徒子徒孙之中,不乏一流高手,嫡传弟子天方真人,更是九年前就已经踏足宗师境界,接任掌教之位。
    老真人常居老君山上, 简直是堪比皇宫大内一样安全。实在是想不通,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能让他如此狼狈,竟然要被人背着,逃亡般来到铸剑山庄。
    徐伯元被众人目光所聚, 手有些抖的,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颇为厚重的黑色圆盘, 比成人的巴掌略大一些, 只不过圆盘中间却有一个五边形的凹陷, 有些像是用来安放印玺的底座。
    “山上”
    众人正要细听,却看徐伯元脸色骤然一白, 浑身一软,瘫倒下去。
    他双目紧闭,身子好像在抽搐, 手背的皮肤也变得异样苍白, 死死抓着那圆盘底座, 突出一根根青筋。
    姜九思左手挽住他后背, 右掌按他胸口,极其小心的运起一丝静水流深的真气, 探入徐伯元经脉之中,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壶仙道长的经脉乱七八糟,身负重伤, 想必是重伤之后又狂奔近百里,翻山越岭来到铸剑山庄, 根基大损,丹田近乎干涸”
    难怪他连山庄弟子通报的那一点时间都等不了, 就要强闯进庄内。
    恐怕那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不知道从哪里压榨出来的一点真气, 吊着意识,唯恐自己下一瞬就要带着余图真人昏死在庄外。
    现在终于把余图真人送到了安全些的地方,徐伯元这一点精气神,顿时便溃泻掉了。
    这么严重的损耗,徐伯元就算是昏睡几天几夜都属寻常,姜九思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他唤醒。
    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吴平羌。
    他到底是名垂一时的铸剑大师, 铸造上的眼光不同凡响,一到近前,就认出了徐伯元手里那圆盘底座的来历,沉声道:“那是五色印的底座。”
    卢平东侧目望来, 失声道:“当真?”
    “吴老弟没有看错。”
    说话的人是关东老一辈的高手莫留意,脸上沟壑道道,貌若古松,本身在铸术上也有深厚造诣,道,“听说五色印是用武夷大山中的一方天成彩石打造而成,那彩石有壳,深沉乌黑,打磨的再怎么光滑,也不会反光。”
    “这底座正是石壳制成。”
    旁边一派掌门原白公说道:“难不成是老君山上出现了什么叛徒内乱?毕竟,总不可能有外敌能一举攻陷老君山,让这位道长不得不背着余图真人逃命吧?”
    他干笑了两声,没人应和。
    无为神剑当年在西南一战贯杀魔教教主,从崖顶落入千丈深渊,西南的天坑、溶洞,水脉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于十万大山之间,无为神剑落水之后,再也未能寻回。
    天方真人接任掌教的时候,老君山就只剩下五色印这一件神兵,他成就宗师之后,便将这件神兵兵解入体。
    现在五色印的底座却出现在这里,让众人心中大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有人忍不住催促卢平东:“卢二先生,快想想办法把他们之中哪位叫醒过来,也好让我们知道原由。”
    卢平东颇有些恼意的朝那人看了一眼,道:“余图真人早已废功,现在更是一副神思枯竭之象,哪是那么好治的。除了靠养生气功护持静养,任何针灸丹药都不能用在他身上。要是他万一出了事情,你来担当吗?!”
    那开口催促的人,竟也不怕他,更向前一步,越众而出,脸庞发紫,两撇浓须,是同样来自长安的鬼龙焦盖,道:“我听说卢家子弟,近来都颇有精进,是归功于卢家研究出的一贴宝药,卢固安还想要进献一盒入宫,只不过如今尚未被太医署通过。”
    “你一来铸剑山庄就那样骄横姿态,也就是倚仗这味宝药吧,难道余图真人不值得你们卢家送出这样一丸药来?”
    卢平东只是冷笑,还是那么一句话:“余图真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来担当?”
    焦盖气势一短,几句话在嘴里徘徊,终究没敢应声。
    卢平东一改往日咄咄逼人的风格,竟没有对着焦盖穷追猛打,眼神一转,落在吴平羌身上。
    “卢某确实带了一枚仙丹过来,不过已经当做定金,付给了吴兄,余图真人不好轻试,但这位壶仙道长或许可以承受药力,就看吴兄舍不舍得割爱了。”
    吴未央在旁边听得暗骂一声无耻。他之前一时不曾想到徐伯元是谁,贸然出手,险些坏了事,自觉有错,一直在旁边沉默。
    可卢平东这句话用心实在险恶,现在这种情境下,他竟然还不忘惦记吴家那件神兵,要是吴平羌把丹药拿出来、用掉了,等于坐实他们的交易,那件神兵归属也就不能再有异议了。
    吴未央便想开口把丹药还给卢家。
    姜九思突然道:“越是珍奇丹药,药力越是精纯,以壶仙道长现在的状况,根本消化不了。要让他服药,无益于吞金!”
    “我来试试吧。”
    安非鱼想到一个法子,拿着竹筒上前,凑到徐伯元嘴边,小指轻轻一敲竹筒。
    活化契约,救生线虫。
    羽化返生珠泡出来的茶水,自行向徐伯元口中涌去,仔细一看,却是数不胜数的细小线虫,组成了这股水流。
    入喉之后,安非鱼一寸寸撤销活化的力量,细虫还原成饱含生机的茶水,滋润而下。
    卢平东过来捉了徐伯元一只手腕,皱眉说道:“倒也有些用处,不过只靠这个,短时间内还是叫不醒。”
    他又有意无意地说道,“要是以这个为基础的话,却刚好可以消化了仙丹。”
    周围众人这下心中不齿的,已经不止吴未央一个。
    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成名高手,竟能弄出这番作态。
    吴平羌硬声说道:“卢二先生的仙丹‘一枚’,着实珍贵,老夫今天借药救人,事后必定以记载毕生铸术的秘册为答谢。”
    这话却是直接拒绝了之前交易的意向,而且提出的答谢确实没有人敢说不公道。
    他话一说完,也不看卢二是什么脸色,就取出月华仙丹,弯腰送入徐伯元口中。
    安非鱼暂时放下了竹筒,好让丹药进嘴。
    但没想到这颗丹药刚滑向徐伯元喉间,刚好激起他心肺之间一股逆气上涌,丹药上混着些许羽化茶水被喷了出来。
    安非鱼躲的及时,定睛再看,那颗丹药已经在地上砸成一滩药泥,在茶水间溶解的不成样子。
    紧要关头偏偏又出了这种岔子,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一静不如一动,不管老君山上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光是僵持在这里,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的。”
    关洛阳旁观思忖到现在,开口就是一句之前被隐隐忽视掉的果敢选择,“干脆我直接去老君山那边打探一下。”
    不是没有人想到这种做法,但老君山情况不明,谁也不敢轻易提出要自己去查探。
    他这话一说,反倒让有些人面子上挂不住了,焦盖第一个应声:“在座的都是成名人物,正道豪杰,哪有让你孤身犯险的道理?我和你一同走一遭。”
    姜九思、陈守正等人也道:“关兄”
    “不用多说了,你们没我快。”
    关洛阳身边青气一浮,整个人影渺然惊散。
    “你们可以先做好准备,我去去就回。”
    众人耳力高明些的,脸上纷纷露出惊容。
    他们听得出来,就这么一句话,说到尾声的时候,已经是从两里之外传回来的。
    这轻功固然不俗,但更叫人惊讶的,还是这种能在极速之中悠然传声的悠长气力、深厚根基。
    姜九思快要迈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这种速度,近距离还好说,他也不难做到,但从这里到老君山,翻山越岭的奔行,如果一直是这种速度,他还真追不上。
    这不仅是内功的问题了,肉身气力也一定超乎寻常的强横。
    铸剑山庄占地百亩,广阔气派,但关洛阳几乎一抬脚,就已经掠出山庄之外。
    朦胧幻影一落,他在草地间的一块青石上,踏下一个鞋印,把速度继续提升,直到最高限度。
    周天道场,重力削弱,再加上隐隐热力浮动的轻功,让他整个人根本就像是在低空飞行,擦着树梢顶上飞掠而去。
    周围的景物都在夜色下拉成了朦胧不清的色带,飞速向后滑动,下方的溪流、河流、半夜赶路的马车、乡野间的旅店,全被超越过去。
    没过多久,广袤的荒野呈现在眼前,黄土大路横亘于中间,两侧全部都是一人多高的野草,夜风吹来的时候,青绿色的波涛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那里耸起众多静默的山峰,有乌瓦勾檐的长廊,从山脚下一节节攀到主峰上去。
    相邻的几座山峰之间,从半山腰绵延到最高处的宫观楼阁,依附着古老苍郁的山体,超然于缥缈的云雾之上。
    有极其稀疏的几点灯光,散落其中,隐在殿宇门户之间,隐在那些薄云雾气之上。
    这里就是秦岭余脉,八百里伏牛山的主峰,大唐太宗皇帝命尉迟敬德亲自在此监造宫观,赐名“老君山”的道家圣地。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静雅,庄严,肃穆而美好,几乎看不出什么战斗、破坏的痕迹。
    宁谧祥和的景象,似乎没有办法跟那个重伤的壶仙道长,跟那昏睡不醒、白发散乱的老真人联系在一起。
    关洛阳在山脚下放缓了速度,没有掉以轻心,更谨慎的收敛了身边的风声,千幻宝衣的格式都略微变化,把宽大的袍袖变成了窄袖的样式。
    他像一抹无声无息也没有重量的幽魂,从登山的长廊外侧潜行而去,身影在林间闪烁,可以观察到长廊上的一切。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长廊里面出现了值守的身影,他们身上的道袍,是从云白到天青的渐变色,下摆雪白,越往上,那一抹青黛便越是浓郁,到肩头的位置,已经是浓青如墨。
    这正是老君山的独特道袍,从这个地方开始,大约每隔二十阶,就有两名这样的弟子守着,身姿挺拔如松,气质非凡。
    但关洛阳打量过几组值守弟子后,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这个世界的内功修炼,最初入门的时候,跟呼吸有很大的关联,后来内功的深浅,也大略可以从呼吸上表现出来。
    按照韩文公的说法,军中精炼三年以上的锐士,其呼吸都如同绵和的清风,声音轻微的若有若无,每一次换气的时间,至少相当于常人三十息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九十秒。
    而道佛正宗的内功,少了军中的杀伐气,应该要更加平和醇厚。
    可是在关洛阳现在细细听来,那些人的呼吸声音很明显,略微急促,还有杂音,伴着微不可察的鼻翼、眼侧肌肉轻颤。
    果然,虽然他们的姿势完全是正常值守的姿态,双臂松懈下垂,腰杆都没有半分偏斜,外表什么异常都没有。
    但他们,就已经在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全部都被点了穴!
    眼中看着,一个个身如青松,英姿秀挺,身段修长,耳中听的,却仿佛是从下到上,一头又一头痴眠的小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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